爱情不风流(短篇集)_周国平【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这样,在性欲与艺术的摒弃爱情纽带的断裂之外,我们还看到另一类艺术天才。他们正是通过爱情的中介而从性欲升华到艺术的。

  三

  自古以来,爱情所包含的可怕的酒神式的毁灭力量总是引起人们的震惊。希腊人早就发出惊呼:“爱情真是人间莫大的祸害!”阿耳戈的英雄伊阿宋曾经祈愿人类有旁的方法生育,那样,女人就可以不存在,男人就可以免受痛苦。歌德尽管不断有所钟情,可是每当情欲的汹涌使他预感到灭顶之灾时,他就明智地逃避了。没有爱情,就没有歌德。然而同样真实的是,陷于爱情而不能自拔,也不会有歌德,他早就像维持一样轻生殉情了。

  也许爱情和艺术所内涵的力是同一种力,在每个人身上是常数。所以,对艺术天才来说,爱情方面支出过多总是一种làng费。爱情常常给人一种错觉,误以为对美的肉体的占有就是对 美的占有。其实,美怎么能占有呢?美的本性与占有是格格不入的。占有者总是绝望地发现,美仍然在他之外,那样转瞬即逝而不可捉摸。占有欲是性欲满足方式的一种错误的移置,但 它确实成了艺术的诱因。既然不能通过占有来成为美的主人,那就通过创造吧。严肃的艺术家决不把jīng力làng费在徒劳的占有之举上面,他致力于捕捉那转瞬即逝的美,赋予它们以形式,从而实现创造美的崇高使命。

  只有少数天才能够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完全抛开爱情的玫瑰色云梯,从最粗野的肉欲的垃圾堆平步直登纯粹美的天国。对于普通人来说,抽掉这架云梯,恐怕剩下的只有垃圾堆了。个体发育中性意识与审美心理的同步发生,无论如何要求为爱情保留一个适当的地位。谁没有体验过爱情所诱发出的对美的向往呢?有些女人身上有一种有灵性的美,她不但有美的形体,而且她自己对大自然和生活的美有一种jiāo感。当你那样微妙地对美发生共鸣时,你从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对美的全部体验,而你本来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体验的。这是怎样的魅力啊,无意识的、因为难以捕捉和无法表达而令人苦恼的美感,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她的有灵性的美的肉体,用眼睛、表情、姿势、动作,用那谜样的微笑替你表达出来,而这一切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时刻实在太稀少了,我始终认为它们是爱情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所谓爱情的幸福就寓于这些神秘的片刻之中了。也许这已经不是爱情,而是艺术了。

  确切地说,爱情不是人性的一个弱点,爱情就是人性,它是两性关系剖面上的人性。凡人性所具有的优点和弱点,它都具有。人性和爱情是注定不能摆脱动物性的根抵的。在人性的国度里,shòu性保持着它世袭的领地,神性却不断地开拓新的疆土,大约这就是人性的进步吧。就让艺术天才保留他们恶魔似的shòu性好啦,这丝毫不会造成人性的退化,这些qiáng有力的拓荒者们,他们每为人类发现和创造一种崭新的美,倒确确凿凿是在把人性推进一步哩。

  可是,美是什么呢?这无底的谜,这无汁的丰rǔ,这不结果实的花朵,这疲惫香客心中的神庙……最轻飘、最无质体的幻影成了压在天才心上最沉重的负担,他一生都致力于卸掉这个负担。为了赋予没有意义的人生以一种意义,天才致力于使虚无获得实体,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美的创造中分娩的阵痛原来是天才替人类的原罪受罚,天才的痛苦是人生悲剧的形而上本质的显现。

  好了,现在你们知道几乎一切艺术天才的爱情遭遇(倘若他有过这种遭遇的话)都是不幸的原因了吗?与天才相比,最富于幻想的女子也是过于实际的。

  1983.12

  女人和男人能使男人受孕的女人

  这个题目是从萨尔勃(L.Salber)所著莎乐美(Lou Salome)传中的一段评语概括而来,徐菲在《一个非凡女人的一生:莎乐美》中引用了此段话。不过,现在我以之为标题,她也许会不以为然。徐菲是一位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者,她对文化史上诸多杰出女性情有独锺,愤慨于她们之被“他的故事”遮蔽,决心要还她们以“她的故事”的本来面貌,于是我们读到了由她主编的“永恒的女性”丛书,其中包括她自己执笔的《莎乐美》这本书。

  我承认,我知道莎乐美其人,一开始的确是通过若gān个“他的故事”。在尼采的故事中,她正值青chūn妙龄,天赋卓绝,使这位比她年长18岁的孤独的哲学家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堕入了情网。在里尔克的故事中,她年届中年,魅力不减,仍令这位比她小15岁的诗人爱得如痴如醉。在弗洛伊德的故事中,她以知天命之年拜师门下,其业绩令这位比她年长6岁的大师刮目相看,誉为jīng神分析学派的巨大荣幸。单凭与这三位天才的特殊jiāo往,莎乐美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就已足够辉煌了。所以,当我翻开这第一本用汉语出版的莎乐美传记时,不由得兴味盎然。

  莎乐美无疑极具女性的魅力,因而使许多遇见她的男子神魂颠倒。但是,与一般漂亮风流女子的区别在于,她还是一个对于jīng神事物具有非凡理解力的女人。正因为此,她便能够使得像尼采和里尔克这样的天才男人在jīng神上受孕。尼采对她的不成功的热恋只维持了半年,两人终于不欢而散。然而,对于尼采来说,与一个“智性和趣味深相沟通”(尼采语)的可爱女子亲密相处的经验是非同寻常的。这个孩子般天真的姑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深不可测的孤独,他心中的yīn暗的土牢和秘密的地窖,同时却又懂得欣赏他的近于女性的温柔和优雅的风度。莎乐美后来在一部专著中这样评论尼采:“他的全部经历都是一种如此深刻的内在经历”,“不再有另一个人,外在的jīng神作品与内在的生命图像如此完整地融为一体。”虽然这部专著发表时尼采已患jīng神病,因而不能阅读了,可是,其中所贯穿着的对他的理解想必是他早已领略过且为之怦然心动的。如果说他生平所得到的最深刻理解竟来自一个异性,这使他感受到了胜似jiāo欢的极乐,那么,最后所备尝的失恋的痛苦则几乎立即就转变成了产前的阵痛,在被爱情和人寰遗弃的彻底孤独中,一部最奇特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脱胎而出了。

  里尔克的情形有很大不同。与里尔克相遇时,莎乐美已是一个成熟的妇人,她便把这成熟也带给了初出茅庐的诗人。同为知音,在尼采那里,她是学生辈,在里尔克这里,她是老师辈了。她与里尔克延续了3年的情人关系,友谊则保持终身,直到诗人去世。从年龄看,他们的情人关系几近于乱伦,但她自己对此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他们是“乱伦还不算是犯下渎神罪的世纪前的兄弟姐妹”。在某种意义上,她对里尔克在jīng神上的关系也像是一位年长的性爱教师,她帮助他克服感情上的夸张,与他一起烧毁早期那些矫揉造作的诗,带领他游历世界和贴近生活,引导他走向事物的本质和诗的真实。里尔克自己说,正是在莎乐美的指引下,他变得成熟,学会了表达质朴的东西。如果没有莎乐美,尼采肯定仍然是一个大哲学家,但里尔克能否成长为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德语诗人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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