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2 词趣

  一个朋友和我讨论哲学问题,我们争论起来,我谈自己的看法,刚说完,妞妞发表意见了,拖长音调说:"是——呀!"说毕自个儿大笑起来。

  我抱妞妞站在楼前空地上。有人从三楼窗口探头朝下面喊道:"小梅,别拿了,我们自己去。"

  妞妞哼起来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对一切都有反应,世上没有不和她相关的事情。每一个她掌握了的词都属于她,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

  "好吧,拿,我们拿。"我只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欢快地双脚并跳,嘴里咿呀说个不停。我搀着她,一边和客人们聊天。正说到妞妞和一个小洋人会面时羞羞答答的模样,她突然叫起来:"羞羞答答!羞羞答答!"边叫边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时双脚仍跳跃着。她一定觉得这话逗人。她的笑极慡朗,极嘹亮,极痛快,完全放开,连续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很像她妈妈。客人们都笑了。

  若gān天后,我逗她:"妈妈是屁。"她笑了。我再说:"妈妈是——"她窃笑一小会儿,然后接上:"屁!"马上加重语气说:"妈妈是屁答答!"又一个生造的词。她把"屁"和前几天听到的"羞羞答答"组合起来,想必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词都具有可笑的性质。

  "是写文章好,还是和妞妞玩好?"雨儿问我

  妞妞立即抢着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没羞!"

  她抗议:"哼——羞!羞!"

  "妞妞,我是谁?"

  答:"不是谁。"

  她喊:"小弟弟!"我说:"给你生一个。"她说:"快点!"我说:"快不了,得九个月。"她说:"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儿问我:"你还不去睡,在这儿闭着眼睛gān吗?"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说。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问。

  "知道。"妞妞答。

  "想什么?"

  "想小许。"

  小许是住在楼下的一个姑娘。我说,妞妞真会开玩笑。我们一齐大笑,妞妞也大笑,边笑边跳边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说:"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说:"不抱拉倒!"她反击:"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坏蛋。"

  "不是小坏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窃笑不语。

  我说:"妞妞叫——"她报我的名字。"爸爸叫——"她报她自己的名字。我纠正:"周灵子妞妞。"她说:"知道!"

  她举起玩具小熊,一松手,掉在地上。我拣给她,她一边笑着说:"谢谢合作——谢谢妞妞合作。"一边又举起扔掉。我说:"真调皮!"她听了转头四顾,脸上有一种含蓄的得意表情,接着放声哈哈一笑。

  她边说:"不吃手!"边把两只手的食指一齐塞进嘴里,对着我极为得意地笑了。

  "开大点!"她命令。我把音量拧大了点儿。"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电梯工给她报纸,她大声说:"谢谢!"电梯工正高兴,她接着喊:"谢谢妞妞!"电梯工一怔,随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湿了裤子,懊恼地说:"他妈的!"

  她站在小屋的chuáng上,阿珍抱起来,她不乐意,在阿珍怀里挣扎。阿珍训她:"你淘气,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进停在屋门口的学步车里。刚放下,只听见她气愤地骂道:"他妈——的!"

  她午睡醒来,用手摸摸光脚丫,说:"鞋掉了。"想一想,又纠正:"袜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边的阿珍,说:"拍拍妞妞睡觉觉。"又说:"珍珍爱妞妞。"阿珍逗她:"不爱!"她骂:"他妈的!"玩着那只袜子,自言自语:"不爱,不给,瞎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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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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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紫色标记

  一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水泥平台,中央有一口井。一个穿黑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内。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装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装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chuáng上。她模样酷似生前,眼珠又大又黑,小手朝前伸着,但已僵硬,像剥制的标本。雨儿穿着平时常穿的那件绿色鸭绒衣,正趴在妞妞的尸体上,握住僵硬的小手,伤心恸哭。她看见我走近,突然大声尖笑,抓起身边一只铁桶朝我甩来,我认出就是吊妞妞下井的那只铁桶。我也大笑着把铁桶甩回。我们俩疯狂大笑,互相对甩。周围很快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我发现妞妞也在其中,站在这群孩子的前列,我伸手可及,她的额上缺了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chuáng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chuáng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中。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滥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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