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圆,内圈是一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子们玩得多欢,一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一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了。
出门前,雨儿给妞妞戴上粉红色小绒帽,穿上粉红色披风。妞妞静睁杏眼,颇有风度地领受我们的夸奖。汽车里,我轻轻扶着她,她稳稳地站在我的腿上,转动脑袋,向前后左右车窗外张望,显然对光亮和街上的声响感到新奇。
如果我们是带妞妞去游玩,该多快乐。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门,都是朝医院跑。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带她到胡大夫那里作一次日超检查,不是查看病情有无好转(绝无可能好转),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发展。当然在发展,每次检查,肿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实不查也知道,何苦来的,于吗要清醒地测量死亡的距离。
妞妞在玩一张硬纸卡,纸角戳到了眼睑,她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没有哼一声。
"妞妞真坚qiáng。"我说。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谈不上什么坚qiáng。"雨儿反驳。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争了起来。
妞妞嫌烦,拼命挥动两只小手,哇哇叫着,表示抗议。
"让你一说,反正妞妞什么都好。"阿珍把姐妞抱走后,雨儿对我说,"不过,现在她听得懂我们的话了,我们说话得注意。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当她商讨论动不动手术,我说不动,动了也活不长,这以后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只要说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让我们说。"
"我们立个规矩:当她面不要再说她的病。"
"一言为定。"
"这几天她老从睡梦里哭醒,醒来还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预感。"
"婴儿没有这么复杂吧?"
"那可没准,潜意识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个小人jīng。"
"也许婴儿都是小人jīng,糊涂的是我们大人。我们满以为能糊弄孩子,其实只是糊弄了我们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说,给我表演妞妞吃东西的样子,一边津津有味地鼓动腮帮,一边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她爱享受,上午吃蛋羹,吃着吃着笑出声来,喷了我一身。这可像你。"
"她平时的神态倒像你,太像了,做什么事都那么专注。真是奇了,神态也会遗传。她看不见你,没法模仿。"
"瞎子都是这种神态。"
"你也是瞎子?"
"我这人做什么事都专心,目不旁视,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爱起人来也这样,好像全世界就这一个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会爱得更专一。眼睛是一个坏向导。你看妞妞,摸那张折叠凳,弯着腰,顺着次序,把凳子的正面、棱角、边沿、反面和反面的每个构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么仔细,一边摸,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给摸到的每一样东西命名。我们能这样细心地对待一个人,一件东西?"
"今天给她穿上花衣服,扎上小辫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样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天阿珍喂她吃饭,阿珍坐着,她站着。每喂一口,她就把脸蛋伏在阿珍腿上一会儿,呜呜假哭,等阿珍抚摸她的小胳膊,然后抬起脸来再吃一口。还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chuáng上,她为什么事生阿珍的气,背朝着阿珍,目光下垂,一动不动。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觉,她也总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觉。"
"她这么可爱,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这回发病,我以为是肿瘤穿破了角膜,幸亏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没看见书上那张照片,肿瘤从眼里穿出十几公分,像一根香肠挂着。我们不能让这样恶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发生。…
"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试一试,把'天仙'胶囊的量增加一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响她的胃口。"
"你这是二重标准,一面认定她必死,一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为你的药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làng漫啊。"
"那就试一试放疗吧,我问过胡大夫,她说放疗可以促使肿瘤缩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长。"
"给妞妞做放疗,她能好吗?"
"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
"那我们还做不做?"
"我就怕并发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五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带着紫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bào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梁正屯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jiāo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jiāo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个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阳xué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色方框。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rǔ。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bào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肿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