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放一盘西洋古典名曲。近来妞妞特别喜欢听乐曲,胜过听歌。她听得很专注,很投入。有一段华彩,她每听必笑、连连说:"真好听。"雨儿说,一个飞跃。不过,无论听音乐听得多么入神,远处传来车笛声,她都不放过,必自言:"车。"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弹琴,弹了一个《找朋友》。她又点《小机灵》,我不会,乱弹一气。她说:"不听弹琴了。"我问:"爸爸弹不好,是吗?"她说:"弹不好,妞妞不弹钢琴,妞妞喜欢听音乐。"
好吧,再听音乐。突然喊:"磕着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诉说"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难受。我看见她口腔内肿瘤已经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怀里不住地喘气。渐渐瞌睡了,吃小手,把本来已很狭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艰难了,带着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经睡着,正准备把她放到chuáng上,她闭着眼不满地喊起来:"赶快去换音乐!"果然,那盘音乐已到尾声……
一觉醒来,那边房里传来妞妞娇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迸屋,看见她正和妈妈玩。雨儿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儿面前,活泼极了。一会儿弯下腰,摸雨儿的脚和拖鞋,说:"鞋,丫丫。"一会儿朝后跷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终于踩了上去。雨儿逗她:"啊,gān什么呀!"她也调皮地拖长调子"啊"了起来。
我凑近她,她抓住我的头发,说:"头发。"雨儿问:"谁的?"答:"妞妞的——妈妈的。"抓着我的眼镜了。雨儿又问:"谁的镜?"仍答:"妞妞的。"雨儿说:"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镜。"然后双手搂住我,说:"不要镜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镜,我都用镜盒换,她不想换,所以先发制人说不要镜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体朝后仰。我说:"好家伙!"她莫仿我的语气说:"坏家伙!"然后大笑。
放到chuáng上,她并脚蹦跳起来。chuáng板不响,我说:"怎么搞的?"她跟着喊:"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挪个地方,chuáng板响了,她越跳越欢,欣赏chuáng板的震响。阿珍进来了,问她:"妞妞什么响?"答:"小肚皮响。"
"要玩的!"她下令。给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着玩具手表,她边摸边说:"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灵巧地摇响手铃,自个儿说:"妞妞摇摇铃响。"抱着玩具兔,说:"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终于睡着了。现在她越来越难以人睡,服了镇静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着了"。
雨儿打亮手电,让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颌肿瘤日日见长,快塞满口腔了。右鼻孔被肿瘤堵塞,只剩下了一个小孔。由于使劲用嘴呼吸,上嘴唇开裂,渗着鲜血。
小宝贝多能忍呵,别的孩子不定怎么哭闹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玩,还那么快乐,笑得那么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声,狡狯地一笑。随即疼痛就发作了,不停地喊"磕着了"。我说:"没关系,跳跳舞就好了。"她跟着说:"磕着了,跳跳舞。"我伴随音乐跳舞,她笑了,笑出声来,立即又转成哭声,喊"磕着了"。我赶紧夸她,说她乖、好、可爱,爸爸喜欢极了,她吃夸,渐渐安静下来,自己说:"吃吃小手睡觉觉。"我抱她到走廊里踱步,直到她睡着。
我外出半天,去医院取药。妞妞在家里不停地喊:"找爸爸,带妞妞找爸爸!"时而对自己说:"找爸爸,爸爸没有,不在。"我回到家,她听见动静,又喊:"带妞妞找爸爸!"我悄悄进屋,不作声,她从chuáng那头爬过来,摸到我,一转身扑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兴呵,双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怀里骄做地挺直身体,四处张望。我连连说,宝贝,真是爸爸的小宝贝啊。她把脸转向我,盲眼盯着我的脸,一字字清晰他说:"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头肉。"然后放声而笑。
"心头肉"是昨天才听到的词。当时她刚睡醒,jīng神不振,一再哭诉"磕着了",流了许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渐渐平静了,不时轻声说:"跳跳。"看她这么乖,这么能忍,我情不自禁他说了一大串夸奖她的话。她躺在我怀里,"望"着我,静静听着。我说,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娇娇,小宝贝,小心肝,心头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独重复了一个词:"心头肉。"这个词新鲜,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记住了。
"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说:"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里雨儿带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合嘴。由于哭喊和挣扎,于裂的嘴唇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的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没有jīng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dòngdòng的十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长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道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肩上,头不抬他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风,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她同意:"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轻声说:"唱歌,妞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