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他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
一万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头大象,二百七十个成人。妞妞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有的长达十个小时的安适。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妈的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全都瞎了眼,看不见最明显的事实: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chuáng上,始终闭着眼,不让人抱,也不让人碰。她感到浑身乏力。有时候,她自个儿低声哀哀地哭泣一会儿,但并不呼唤爸爸妈妈,仿佛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能救她。
现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里掺入一些安眠药,以求减弱病痛的发作。但是,这同时也损害了她的生机。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刚喂完食,她仍然没有睁眼,但轻轻唤了声:"妈妈。"
"妈妈抱抱好吗?"妈妈问。
"不抱。"
妈妈真想抱呵,二、三天没有抱了,老觉得怀里空空的。妈妈伸手试探,她挺小身子拒绝。
"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说,声音微弱,口齿不清,却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终于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镜,握一会儿,丢开。爸爸含泪逗她:"啊——"她欲呼应,但太难受,哭把她的应答噎住了,于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怀里艰难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阵剧咳,挣扎着躺回chuáng上。
安静下来后,她又唤:"找爸爸。"爸爸应答。"找大象。"她说。声音含糊,爸爸听不清,她吃力地重复,被一阵剧咳打断,然后坚持说:"找大象。"爸爸听懂了,拿给她。"皮球。"爸爸给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复:"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说:"爸爸疼。"说完挺几下小肚子。
开始有玩兴了,马上又被剧咳打断。咳得jīng疲力竭,刚止,忽然说:"音乐没了。"话音才落,音乐声果然停止。这盘摇篮曲是她初生时常听的,后来几乎不听,却依然记得。她乏力地哭泣着。
"爸爸抱抱,行吗?"
她侧身躺着,但爸爸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行。"
爸爸抱她,换音乐。乐声一起,她止哭,说:"探戈。"
的确是那盘探戈曲。许多天前妈妈告诉过她一回,她记住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来了一些度冷丁,以备不时之需。人人都觉得,这不时之需已经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这种时候,妞妞的生命力就会出现暂时复元的迹象。
全家人正在吃饭,妞妞醒了,轻声自言自语:"猫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
"吃。"她说。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
"吃菜行吗?"
"行,赶紧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爱吃,不停他说"还吃",后来简化为"还"。吃得真不少,几乎恢复了发病前的食量。吃完,挣扎着站起来,想跳跃,摇摇晃晃地跳了几下,毕竟无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吗?"
"抱抱,快点。"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jīng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于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儿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chuáng上,左手攀着chuáng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chuáng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chuáng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痒。"她轻声说。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轮。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闭目静静躺着。有时候,她轻轻喊一声"爸爸",我也轻声应答,然后又是寂静。轻微的一呼一应,宛若耳语和游丝,在茫茫宇宙间无人听见,不留痕迹,却愈发使我感到了诀别的分量。人间一切离别中,没有比与幼仔的诀别更凄苦的了。无论走的是自己还是孩子,真正被弃的总是这幼小的生命,而绝望的怜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qiáng烈感觉到了自己面对上苍的被弃。这也是最寂寞的诀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无法有语言的安慰、嘱托和纪念。
可是我又听见了妞妞的轻声呼唤:"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脸和嘴唇,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爸爸心疼。"她说,声音很小,但我一字字听得分明。我流着泪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满我的泪水和唾沫的温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着了,我守在chuáng边瞌睡,朦胧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后面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走到藏度冷丁的柜子旁,开锁,取出药剂。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划破小玻璃瓶,把药水吸进针管里。我忽然明白他们想gān什么,惊恐欲喊,却喊不出声来。雨儿满面泪水,褪下了妞妞的裤子。一只大手哆咳着把针头插迸小屁股里,针管里的药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