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

  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chuáng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jiāo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姐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用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yīn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愣愣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rǔ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qiáng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jī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rǔ,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拉。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B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底有一个大病灶,右眼底有三个小病灶,其一长势不好,弯向鼻后。这两天我读了一些医书,对这种病已有所了解。在婴儿中,其发病率为一万二千分之一。不足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而在这种患者中,双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预后尤其不良。已达顶点的厄运,竟然又升了一级。

  "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这种病的孩子,多半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胡大夫说。

  回到门诊室,眼科主任签署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

  没意义,完全没意义。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一问实验室,靠墙是摆满试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横着一张大桌子。医生让我们把妞妞搁在大桌子上,然后到走廊上去等候。为了做遗传学检查,他们需要取妞妞的血样。

  我们给妞妞裹好小被子,满怀疑虑地离去。

  走廊和实验室隔着两道门,侧耳倾听,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我想象着长长的针头插进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见可怜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张祭坛一样的大桌子上,宛如献祭的牺牲。既然难逃一死,何必再让她在死前遭受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让他们抽!"雨儿好像和我想得一样,突然嚷道,去推实验室的门。门已被锁上。这时屋里响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声,尽管隔着两道门,仍然那么响亮。这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伴随着这哭声,我觉得那支长长的针头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搅动着,把我的心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门终于开了,我们冲进去,从祭坛上抢回妞妞。

  三

  妞妞偎在雨儿胸前,出声地吮吸妈妈的rǔ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从容不迫。她时而停住休息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时而暂时松开rǔ头,转过脸来,挥一挥小手、悠闲自得地玩一小会儿。

  雨儿袒露着两只丰满的rǔ房,暂时闲着的那只rǔ房不停地滴淌rǔ汁,低头凝视妞妞,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此时此刻,分不清母婴俩谁更快乐,谁更满足。仿佛合着同一生命的节律,孩子饿了,妈妈胀了,孩子渴望吸取,妈妈渴望给予。当rǔ汁从妈妈的身体源源流进孩子的身体,她们同时感到了畅快。

  可是,这一回,我听出声音不对头。偷偷看,只见她脸颊湿了,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同时仍在对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声地吮吸着。

  和往常一样,育婴在一丝不苟地进行。雨儿逐日认真记录每回哺rǔ喂水的时间,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数。每天给妞妞洗一次澡,仔细量水温,怕她烫着冻着。纠正妞妞睡觉的姿势,不让她睡扁了一侧脑袋。满月以后,又给她加喂鱼肝油和钙片,天天带她到户外晒太阳。

  她沉浸在育婴的细节中,仿佛这一切仍有无比重大的意义似的。

  即使现在,只要在妞妞身上发现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点儿痱子,或者哪里破了一小块皮,她还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厌食,她仍然焦急不安。而当姐妞终于排便,胃口好转,她又会由衷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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