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bī
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
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上帝的沉默,苦难者也沉默
下来了。弱小的个人对于qiáng大的命运,在它到来之前不可预卜,
在它到来之时不可抗拒,在它到来之后不可摆脱,那么,除了忍
受,还能怎样呢?
但史铁生对于命运的态度并不如此消极,他承认自己有宿
命的色彩,可是这宿命不是“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
之qiáng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抗命不可能,认命又不甘
心,“知命”便是在这两难的困境中生出的一种智慧。所谓“知
命”,就是跳出一己命运之狭小范围,不再孜孜于为自己的不幸
遭遇讨个说法,而是把人间整幅变幻的命运之图当做自己的认
知对象,以猜测上帝所设的命运之谜为乐事。做一个猜谜者,这
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
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
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
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曾有一位评论家对史铁生的作品做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jīng
神分析,断言由瘫痪引起的性自卑是他的全部创作的真正秘密
之所在。对于这一番分析,史铁生相当豁达地写了一段话:“只
05另一种存在
是这些搞心理分析的人太可怕了!我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
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呢!好在上帝比我们智商高,他将永远提供给我们新谜语,我们
一起来做这游戏,世界就恰当了。开开玩笑,否则我说什么呢?
老窝已给人家掏了去。”读这段话时,我不由得对史铁生充满敬
意,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作为一个以上帝为对手和
伙伴的大猜谜者,他无须再去计较那些涉及他本人的小谜底的
对错。
史铁生之走向猜谜,残疾是最初的激因。但是,他没有停留
于此。人生困境之形成,身体的残疾既非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
件。凭他的敏于感受和jīng于思索,即使没有残疾,他也必能发现
人生固有的困境,从而成为一个猜谜者。正如他所说,诗人面对
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之所以要猜斯芬克司之谜是为了在天定
的困境中得救。这使人想起尼采的话:“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
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猜谜何以就能得救,
就能忍受做人了呢?因为它使一个人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的
眼光和角度,以一种自由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把困境变成
了游戏的场所。通过猜谜游戏,猜谜者与自己的命运、也与一切
命运拉开了一个距离,借此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那时候,他不再
是一个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叹的伤感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站在人
生的困境中抗议和嚎叫的悲剧英雄,他已从生命的悲剧走进了
宇宙的喜剧之中。这就好比大病之后的复元,在经历了绝望的
挣扎之后,他大难不死,竟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jīng神上的健康。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便能鲜明地感觉到这种jīng神上的健康,
而绝少上述那位评论家所渲染的yīn郁心理。那位评论家是从史
铁生的身体的残疾推导出他必然会有yīn郁心理的,我愿把这看
做心理学和逻辑皆不具备哲学资格的一个具体证据。
15探究存在之谜
命运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纯粹
的偶然性;另一方面,这纯粹的偶然性却成了个人不可违抗的必
然性。一个极偶然极微小的差异或变化,很可能会导致天壤之
别的不同命运。命运意味着一个人在尘世的全部祸福,对于个
人至关重要,却被上帝极其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决定了。由个
人的眼光看,这不能不说是荒谬的。为了驱除荒谬感,我们很容
易走入一种思路,便是竭力给自己分配到的这一份命运寻找一
个原因、一种解释。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们便把这不幸解
释成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果报应”之类)或考验(“天降大任”
之类)。在这种宿命论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释中,上帝被看做一位
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领,他的分配永远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谋
远虑的。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否认了命运的偶然性,从而使它
变得似乎合理而易于接受了。这一思路基本上是停留在为一己
的命运讨个说法上,并且自以为讨到了,于是感到安心。
命运之解释还可以有另一种思路,便是承认命运的偶然性,
而不妨揣摩一下上帝在分配人的命运时何以如此漫不经心的缘
由。史铁生的《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堪称此种揣摩的一个
杰作。人生境遇的荒谬原来是根源于上帝自身境遇的荒谬,关
于这荒谬的境遇,史铁生提供了一种极其巧妙的说法:上帝是无
所不能的,独独不能做梦,因为惟有在愿望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
做,而不能做梦却又说明上帝不是无所不能。为了摆脱这个困
境,上帝便令万物入梦,借此而自己也参与了一个如梦的游戏。
上帝因全能而无梦,因无梦而苦闷,因苦闷而被bī成了一个艺术
家,偶然性便是他的自娱的游戏,是他玩牌之前的洗牌,是他的
即兴的演奏,是他为自己编导的永恒的戏剧。这基本上是对世
界的一种审美的解释,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在宇宙大戏剧的总
体背景上接受了一切偶然性,而不必孜孜于为每一个具体的偶
25另一种存在
然性寻找一个牵qiáng的解释了。当一个人用这样的审美眼光去看
命运变幻之谜时,他自己也必然成了一个艺术家。这时他不会
再特别在乎自己分配到了一份什么命运,而是对上帝分配命运
的过程格外好奇。他并不去深究上帝给某一角色分配某种命运
有何道德的用意,因为他知道上帝不是道德家,上帝如此分配纯
属心血来cháo。于是令他感兴趣的便是去捕捉上帝在分配命运时
的种种动作,尤其是导致此种分配的那些极随意也极关键的动
作,并且分析倘若这些动作发生了改变,命运的分配会出现怎样
不同的情形,如此等等。他想要把上帝发出的这副牌以及被上
帝洗掉的那些牌一一复原,把上帝的游戏当做自己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