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他的文论,不但传达了他独到而一贯的见识,而且也是极显
风格的散文。自那以后,我一直想把读这书的感想整理出来,到
今天才算如了愿,写成这篇札记。我不是小说家,我所写的只是
因了昆德拉的启发而对现代小说jīng神的一种理解。
一、小说在思考
小说曾经被等同于故事,小说家则被等同于讲故事的人。
在小说中,小说家通过真实的或虚构的(经常是半真实半虚构
的)故事描绘生活,多半还解说生活,对生活做出一种判断。读
者对于小说的期待往往也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以故事是否吸引
人来评定小说的优劣。现在,面对卡夫卡、乔伊斯这样的现代小
说家的作品,期待故事的读者难免困惑甚至失望了,觉得它们简
直不像小说。从前的小说想做什么是清楚的,便是用故事讽喻、
劝戒或者替人们解闷,现代小说想做什么呢?
现代小说在思考。现代一切伟大的小说都不对生活下论
断,而仅仅是在思考。
小说的内容永远是生活。每一部小说都描述或者建构了生
活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一种模型,以此传达了对生活的一种
理解。对于从前的小说家来说,不管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多么不
同,在每一种理解下,生活都如同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摆在
面前,小说只需对之进行描绘、再现、加工、解释就可以了。在传
统形而上学崩溃的背景下,以往对生活的一切清晰的解说都成
了问题,生活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而重新成了一个
未知的领域。当现代哲学陷入意义的迷惘之时,现代小说也发
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艰难的使命。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谈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困
难。这是一种悖论式的困难。我们的真实生活是由每一个“现
在的具体”组成的,而“现在的具体”几乎是无法认识的,它一方
面极其复杂,包含着无数事件、感觉、思绪,如同原子一样不可穷
尽,另一方面又稍纵即逝,当我们试图认识它时,它已经成为过
去。也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通过及时的回忆来挽救那刚刚
消逝的“现在”。但是,回忆也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既然“现在
的具体”在进行时未被我们认识,在回忆中呈现的就更不是当时
的那个具体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只能依靠回忆,因为它是我们的唯一手
段。回忆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整理和加工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逻
辑、观念、趣味、眼光都参与进来了。如此获得的结果决非那个
我们企图重建的“现在的具体”,而只能是一种抽象。例如,当我
们试图重建某一情境中的一场对话时,它几乎必然要被抽象化:
对话被缩减为条理清晰的概述,情境只剩下若gān已知的条件。
问题不在于记忆力,再好的记忆力也无法复原从未进入意识的
东西。这种情形使得我们的真实生活成了“世上最不为人知的
事物”,“人们死去却不知道曾经生活过什么”。
51探究存在之谜
我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沿街栽着一排树,树叶已经凋零,只
剩下光秃秃的枝gān。不时有行人迎面走来,和我擦身而过。我想
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许多人在匆匆走着,走过各自
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们匆忙地生活着,而匆忙也只
是单调的一种形式。匆忙使人们无暇注视自己的生活,单调则使
人们失去了注视的兴趣。就算我是一个诗人、作家、学者,又怎么
样呢?当我从事着jīng神的劳作时,我何尝在注视自己的生活,只
是在注视自己的意象、题材、观念罢了。我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因
为抓住了某几个关键字眼而自以为对意义有所领悟,就在这同
时,我的每日每时的真实生活却从我手边不留痕迹地流失了。
好吧,让我停止一切劳作,包括jīng神的劳作,全神贯注于我的生
活中的每一个“现在的具体”。可是,当我试图这么做时,我发现所
有这些“现在的具体”不再属于我了。我与人jiāo谈,密切注视着谈话
的进行,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谈话,仿佛是另一个虚假的我在
与人进行一场虚假的谈话。我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心境,于是警觉地
返身内视,却发现我的警觉使这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飞了。
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的人,我们可以说他
等于没有生活过。一个时刻注视自己在经历着什么的人,他实
际上站到了生活的外边。人究竟怎样才算生活过?
二、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
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
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唯一可行的是从质上找回。所谓从质
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
捉住“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
61另一种存在
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这正是卡夫卡开辟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范畴表达他所理解的生
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实,但不是反映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
论意义上的,“存在”范畴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生
活之真实。小说中的“假”,种种技巧和虚构,都是为这种本体论
意义上的“真”服务的,若非如此,便只是纯粹的假———纯粹的个
人玩闹和遐想———而已。
有时候,昆德拉还将“存在”与“现实”区分开来。例如,他在
《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研究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凡发
生了的事情都属于现实,存在则总是关涉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
小说的使命不是陈述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
未为人所知的方面。如果仅仅陈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富
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
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
关,因而都在小说的真正历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
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
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