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欢的福音传教士”。

  19世纪初期的làng漫主义者并不直接讴歌性,在他们看来,

  性必须表现为情感的形态才能成为价值。在劳伦斯那里,性本

  身就是价值,是对抗病态的现代文明的唯一健康力量。对于卡

  夫卡以及昆德拉本人来说,性和爱情都不再是价值。这里的确

  发生着看性的眼光的重大变化,而如果杜绝了对性的抒情眼光,

  影响必是深远的,那差不多是消解了一切làng漫主义的原动力。

  抒情化是一种赋予意义的倾向。如果彻底排除掉抒情化,

  性以及人的全部生命行为便只成了生物行为,bào露了其可怕的

  无意义性。甚至劳伦斯也清楚地看到了这种无意义性,他的查

  太莱夫人一边和狩猎人做爱,一边冷眼旁观,觉得这个男人的臀

  部的冲撞多么可笑。上帝造了有理智的人,同时又迫使他做这

  种可笑的姿势,未免太恶作剧。但守猎人的雄风终于征服了查

  太莱夫人的冷静,把她脱胎成了一个妇人,使她发现了性行为本

  身的美。性曾因爱情获得意义,现代人普遍不相信爱情,在此情

  形下怎样肯定性,这的确是现代人所面临的一个难题。性制造

  美感又破坏美感,使人亢奋又使人厌恶,尽管无意义却丝毫不减

  其异常的威力,这是性与存在相关联的面貌。现代人在性的问

  42另一种存在

  题上的尴尬境遇乃是其存在的一个缩影,表明现代人在意义问

  题上的两难,一方面看清了生命本无意义的真相,甚至看穿了一

  切意义寻求的自欺性质,另一方面又不能真正安于意义的缺失。

  对于上述难题,昆德拉的解决方法体现在这一命题中:任何

  无意义在意外中被揭示是喜剧的源泉。这是性的审美观的转

  折:性的抒情诗让位于性的喜剧,性被欣赏不再是因为美,而是

  因为可笑,自嘲取代两情相悦成了做爱时美感的源泉。在其小

  说作品中,昆德拉本人正是一个捕捉性的无意义性和喜剧性的

  高手。不过,我确信,无论他还是卡夫卡,都没有彻底拒绝性的

  抒情性。例如他激赏的《城堡》第三章,卡夫卡描写K和弗丽达

  在酒馆地板上长时间地做爱,K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比人类曾

  经到过的任何国度更远的奇异的国度,这种描写与劳伦斯式的

  抒情有什么本质不同呢?区别仅在于比例,在劳伦斯是基本色

  调的东西,在卡夫卡只是整幅画面上的一小块亮彩。然而,这一

  小块亮彩已经足以说明,寻求意义乃是人的不可磨灭的本性。

  现代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反对感情谎言。在感情问题上说

  谎,用夸张的言辞渲染爱和恨、欢乐和痛苦等等,这是làng漫主义

  的通病。现代小说并不否认感情的存在,但对感情持一种研究

  的而非颂扬的态度。

  昆德拉说得好:艺术的价值同其唤起的感情的qiáng度无关,后

  者可以无需艺术。兴奋本身不是价值,有的兴奋很平庸。感情

  洋溢者的心灵往往是既不敏感、也不丰富的,它动辄激动,感情

  如流水,来得容易也去得快,永远酿不出一杯醇酒。感情的浮夸

  必然表现为修辞的浮夸,企图用华美的词句掩盖思想的平庸,用

  激情的语言弥补感觉的贫乏。

  不过,我不想过于谴责làng漫主义,只要它是真的。真诚的làng

  52探究存在之谜

  漫主义者———例如19世纪初期的làng漫主义者———患的是青chūn

  期夸张病,他们不自觉地夸大感情,但并不故意伪造感情。在今

  天,真làng漫主义已经近于绝迹了,流行的是伪làng漫主义,煽情是

  它的美学,媚俗是它的道德,其特征是批量生产和推销虚假感

  情,通过传媒操纵大众的感情消费,目的是获取纯粹商业上的

  利益。

  六、道德判断的悬置

  人类有两种最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是逻辑,二是道德。从逻

  辑出发,我们习惯于在事物中寻找因果联系,而对在因果性之外

  的广阔现实视而不见。从道德出发,我们习惯于对人和事做善

  恶的判断,而对在善恶的彼岸的真实生活懵然无知。这两种习

  惯都妨碍着我们研究存在,使我们把生活简单化,停留在生活的

  表面。

  对小说家的两大考验:摆脱逻辑推理的习惯,摆脱道德判断

  的习惯。

  逻辑解构和道德中立———这是现代小说与古典小说的分界

  线,也是现代小说与现代哲学的会合点。

  看事物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角度,道德仅是其中的一种,并且

  是相当狭隘的一种。存在本无善恶可言,善恶的判断出自一定

  的道德立场,归根到底出自维护一定社会秩序的需要。可是,这

  类判断已经如此天长日久,层层缠结,如同蛛网一样紧密附着在

  存在的表面。一个小说家作为存在的研究者,当然不该被这蛛

  网缠住,而应进入存在本身。写小说的前提是要有自由的眼光,

  不但没有禁区,凡存在的一切皆是自己的领地,而且拒绝独断,

  62另一种存在

  善于发现世间万事的相对性质。古往今来,在设置禁区和助长

  独断方面,道德起了最重要的作用。因此,惟有超脱于道德的眼

  光,才能以自由的眼光研究存在。在此意义上,昆德拉说:小说

  是“道德判断被悬置的领域”,把道德判断悬置,这正是小说的

  道德。

  从小说的智慧看,随时准备进行道德判断的那种热忱乃是

  最可恨的愚蠢。安娜是一个堕落的坏女人,还是一个深情的好

  女人?渥伦斯基是不是一个自私的家伙?托尔斯泰不问自己这

  样的问题。聪明的读者也不问,问并且感到困惑的读者已经有

  点蠢了,而最蠢的则是问了并且做出断然回答的读者。昆德拉

  十分瞧不起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布洛德,批评他以及他开创的

  卡夫卡学把卡夫卡描绘成一个圣徒,从而把卡夫卡逐出了美学

  领域。某个卡夫卡学者写道:“卡夫卡曾为我们而生,而受苦。”

  昆德拉讥讽地反驳:“卡夫卡没有为我们受苦,他为我们玩儿了

  一通!”

  世上最无幽默感的是道德家。小说家是道德家的对立面,

  他发明了幽默。昆德拉的定义:“幽默:天神之光,世界揭示在它

  的道德的模棱两可中,将人bào露在判断他人时深深的无能为力

  中;幽默,为人间万事的相对性而陶醉,肯定世间无肯定而享

  奇乐。”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

  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是很可笑的。小说家具有两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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