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9
安静的位置梦并不虚幻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真实的故事——
在巴黎,有一个名叫夏米的老清洁工,他曾经替朋友抚育过一个小姑娘。为了给小姑娘解闷,他常常讲故事给她听,其中讲了一个金蔷薇的故事。他告诉她,金蔷薇能使人幸福。后来,这个名叫苏珊娜的小姑娘离开了他,并且长大了。有一天,他们偶然相遇。苏珊娜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含泪说∶“要是有人送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从此以后,夏米就把每天在首饰坊里清扫到的灰尘搜集起来,从中筛选金粉,决心把它们打成一朵金蔷薇。金蔷薇打好了,可是,这时他听说,苏珊娜已经远走美国,不知去向。不久后,人们发现,夏米悄悄地死去了,在他的枕头下放着用皱巴巴的蓝色发带包札的金蔷薇,散发出一股老鼠的气味。送给苏珊娜一朵金蔷薇,这是夏米的一个梦想。使我们感到惋惜的是,他终于未能实现这个梦想。也许有人会说∶早知如此,他就不必年复一年徒劳地筛选金粉了。可是,我倒觉得,即使夏米的梦想毫无结果,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温情的梦想本身已经足够美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意义,把他同那些没有任何梦想的普通清洁工区分开来了。
说到梦想,我发现和许多大人真是讲不通。他们总是这样提问题∶梦想到底有什么用?在他们看来,一样东西,只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就是没有用。他们比起一则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可差远了,这位小王子从一颗外星落在地球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寻找着一口水井。他一边寻找,一边觉得沙漠非常美丽,明白了一个道理∶“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见的,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可是,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
其实,诗、童话、小说、音乐等等都是人类的梦想。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得好∶“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没有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宾孙漂流记》,远处的河岸和对岸辽阔的田野景色就不会如此使我感动,世界对我就不会这样富有魅力。”英国诗人雪莱肯定也听到过人们指责诗歌没有用,他反驳说∶诗才“有用”呢,因为它“创造了另一种存在,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的确,一个有梦想的人和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他们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如果你和那种没有梦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一定会觉得乏味透顶。一轮明月当空,他们最多说月亮像一张烧饼,压根儿不会有“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的豪情。面对苍茫大海,他们只看到一大滩水,决不会像安徒生那样想到海的女儿,或像普希金那样想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唉,有时我不免想,与只知做梦的人比,从来不做梦的人是更像白痴的。
1996.8
安静的位置好梦何必成真
好梦成真——这是现在流行的一句祝词,人们以此互相慷慨地表达友善之意。每当听见这话,我就不禁思忖:好梦都能成真,都非要成真吗?有两种不同的梦。
第一种梦,它的内容是实际的,譬如说,梦想升官发财,梦想娶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或嫁一个富甲天下的款哥,梦想得诺贝尔奖金,等等。对于这些梦,弗洛伊德的定义是适用的:梦是未实现的愿望的替代。未实现不等于不可能实现,世上的确有人升了官发了财,娶了美人或嫁了富翁,得了诺贝尔奖金。这种梦的价值取决于能否变成现实,如果不能,我们就说它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第二种梦,它的内容与实际无关,因而不能用能否变成现实来衡量它的价值。譬如说,陶渊明梦见桃花源,鲁迅梦见好的故事,但丁梦见天堂,或者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梦见一片美丽的风景。这种梦不能实现也不需要实现,它的价值在其自身,做这样的梦本身就是享受,而记载了这类梦的《桃花源记》、《好的故事》、《神曲》本身便成了人类的jīng神财富。
所谓好梦成真往往是针对第一种梦发出的祝愿,我承认有其合理性。一则古代故事描绘了一个贫穷的樵夫,说他白天辛苦打柴,夜晚大做其富贵梦,奇异的是每晚的梦像连续剧一样向前推进,最后好像是当上了皇帝。这个樵夫因此过得十分快活,他的理由是:倘若把夜晚的梦当成现实,把白天的现实当成梦,他岂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这种自欺的逻辑遭到了当时人的哄笑,我相信我们今天的人也多半会加入哄笑的行列。
可是,说到第二种梦,情形就很不同了。我想把这种梦的范围和含义扩大一些,举凡组成一个人的心灵生活的东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艺术的体验,哲学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归入其中。这样的梦永远不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直接现实,在此意义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必在此意义上成真,因为它们有着与第一种梦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不妨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现实,这样的好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真。对真的理解应该宽泛一些,你不能说只有外在的荣华富贵是真实的,内在的智慧教养是虚假的。一个内心生活丰富的人,与一个内心生活贫乏的人,他们是在实实在在的意义上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把第一种梦称做物质的梦,把第二种梦称做jīng神的梦。不能说做第一种梦的人庸俗,但是,如果一个人只做物质的梦,从不做jīng神的梦,说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个人类只梦见huáng金而从不梦见天堂,则即使梦想成真,也只是生活在铺满金子的地狱里而已。
2000.11
安静的位置独处的充实
怎么判断一个人究竟有没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个检验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处。当你自己一个人呆着时,你是感到百无聊赖,难以忍受呢,还是感到一种宁静、充实和满足?
对于有“自我”的人来说,独处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虽则有些寂寞,寂寞中却又有一种充实。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对话。一切严格意义上的灵魂生活都是在独处时展开的。和别人一起谈古说今,引经据典,那是闲聊和讨论;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来大师们的杰作之时,才会有真正的心灵感悟。和别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独自面对苍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时,才会真正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所以,一切注重灵魂生活的人对于卢梭的这话都会发生同感∶“我独处时从来不感到厌烦,闲聊才是我一辈子忍受不了的事情。”这种对于独处的爱好与一个人的性格完全无关,爱好独处的人同样可能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朋友的人,只是无论他怎么乐于与别人jiāo往,独处始终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来,一种缺乏jiāo往的生活当然是一种缺陷,一种缺乏独处的生活则简直是一种灾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