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1
时尚考察奢侈品的不便
在巴黎时,友人送我一本jīng美的活页记事本,真皮封面,内芯是1996年度的记事页,纸质极佳,每日一页。他是为了祝贺我的生日,特地花了一百多法郎买来送我的。我很感谢他的这份礼物,却不知拿它作什么用。每到新年在望,我都会得到类似的年度记事本,当然远不如这本巴黎产的jīng美,但也一律使我感到华而不实,派不上用场。用来记事吗?我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不像商人、政客、明星,有那么多的事务和约会,需要jīng确地安排日程,详尽地记录备忘。用来写日记吗?可是,我并非每天都有值得一写的经历的,有时候又会心cháo澎湃一泻千里,怎么能削足适履,按照每日一页的篇幅来分配我的生活和思想呢?所以,结果是,若gān年下来,积压了好些这类废弃不用的空白记事本,成了一堆彻底无用的垃圾。
还有那些漂亮的书签,据说是专供夹在读到一半的书里,作标签用的。然而,我虽然也有一些这样的书签,却从来想不到用它们。不,我宁可用随手抓到的小纸片,其标签的功能丝毫不亚于世上最豪华的书签,而且我在读书时可以在上面随意写点什么,也可以随意将它们丢弃。
诸如收藏jīng美的稿笺、信笺、笔记本、藏书票之类,就像收藏邮票、古币一样,不失为一种雅好,但是肯定和真正的jīng神创造活动无关。依我之见,一切奢侈品都会给jīng神活动带来不便。翻一翻文学史和艺术史,多少流传千古的文字和乐曲,一开始只是写在不起眼的纸片上的。灵感袭来之时,但求一吐为快,绝不讲究承载物的质地。当内容是妙手偶得的时候,承载它的物质材料就当然是信手拈来的了。唯其信手拈来,所以心态是自由无碍的。
推而广之,我相信物质上的简朴乃是jīng神上的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譬如说,我最不爱穿西服,就因为西服使我感到非常不自由。在我看来,穿前那熨烫的功夫,对褶缝的讲究,领带花式的配备,穿时那保养的功夫,对礼仪的讲究,举手投足的谨慎,都是对我的自由的粗bào剥夺。所以,我平生几乎不曾穿过西服,出国时也是一套不带,穿一身夹克和牛仔裤漫游欧洲,随地坐卧,那多自在。
那么,现在我使用电脑写作,岂非违背了我的上述信念?是的,在享受电脑所提供的种种便利的同时,我确实感觉到了它的诸多不便。例如,当我脑中闪过突然的感想时,倘若要去打开电脑把它们写下来,实在是不胜其烦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在我的案头、chuáng头依然放着许多小纸片,它们在我的jīng神生活中继续发挥着电脑永远无法代替的作用。
1996.2
时尚考察旅+游=旅游?
一 旅+游=旅游?
从前,一个“旅”字,一个“游”字,总是单独使用,凝聚着离家的悲愁。“山晓旅人去,天高秋气悲”。“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孑然一身,隐入苍茫自然,真有说不出的凄凉。
另一方面,庄子“游于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字又给人一种逍遥自在的感觉。
也许,这两种体验的jiāo织,正是人生羁旅的真实境遇。我们远离了家、亲人、公务和日常所习惯的一切,置身于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这“所失”使我们怅然,但同时使我们获得一种解脱之感,因为我们发现,原来那失去的一切非我们所必需,过去我们固守着它们,反倒失去了更可贵的东西。在与大自然的jiāo融中,那狭隘的乡恋被净化了。寄旅和漫游深化了我们对人生的体悟:我们无家可归,但我们有永恒的归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旅”“游”二字合到了一起。于是,现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遥,而只是安心又仓促地完成着他们繁忙事务中的一项——“旅游”。
那么,请允许我说:我是旅人,是游子,但我不是“旅游者”。
二 现代旅游业
旅游业是现代商业文明的产物。在这个“全民皆商”、涨价成风的年头,也许我无权独独抱怨旅游也纳入了商业轨道,成了最昂贵的消费之一。可悲的是,人们花了钱仍得不到真正的享受。
平时匆忙赚钱,积够了钱,旅游去!可是,普天下的旅游场所,哪里不充斥着招揽顾客的吆喝声、假冒险的娱乐设施、凑热闹的人群?可怜在一片嘈杂中花光了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又重新投入匆忙的赚钱活动。
一切意义都寓于过程。然而,现代文明是急功近利的文明,只求结果,藐视过程。人们手捧旅游图,肩挎照相机,按图索骥,专找图上标明的去处,在某某峰、某某亭“咔嚓”几下,留下“到此一游”的证据,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每当我看到举着小旗、成群结队、掐着钟点的团体旅游,便生愚不可及之感。现代人已经没有足够的灵性独自面对自然。在人与人的挤压中,自然消隐不见了。
是的,我们有了旅游业。可是,恬静的陶醉在哪里?真正的jīng神愉悦在哪里?与大自然的jiāo融在哪里?
三 名人与名胜
赫赫有名者未必优秀,默默无闻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观也如此。
人怕出名,风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属于自己,慕名者络绎来访,使他失去了宁静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对而坐的情趣。风景一出名,也就沦入凡尘,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宁静的环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赏玩的欣慰。
当世人纷纷拥向名人和名胜之时,我独爱潜入陋巷僻壤,去寻访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观。
1988.10
时尚考察名人和明星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一个盛产名人的时代。这当然要归功于传媒的发达,尤其是电视的普及,使得随便哪个人的名字和面孔很容易让公众熟悉。风气所染,从前在寒窗下苦读的书生们终于也按捺不住,纷纷破窗而出。人们仿佛已经羞于默默无闻,争相吸引传媒的注意,以增大知名度为荣。古希腊晚期的一位喜剧家在缅怀早期的七智者时曾说:“从前世界上只有七个智者,而如今要找七个自认不是智者的人也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从前几十年才出一个文化名人,而如今要在文化界找一个自认不是名人的人也不容易了。
一个人不拘通过什么方式或因为什么原因出了名,他便可以被称作名人,这好像也没有大错。不过,我总觉得应该在名人和新闻人物之间做一区分。譬如说,挂着主编的头衔剽窃别人的成果,以批评的名义诽谤有成就的作家,这类行径固然可以使自己成为新闻人物,但若因此便以著名学者或著名批评家自居,到处赴宴会,出风头,就未免滑稽。当然,新闻人物并非贬称,也有光彩的新闻人物,一个恰当的名称叫做明星。在我的概念中,名人是写出了名著或者立下了别的卓越功绩因而在青史留名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历史,明星则是在公众面前频频露面因而为公众所熟悉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公众,这是两者的界限。明晰了这个界限,我们就不至于犯那种把明星写的书当作名著的可笑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