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与医院打jiāo道的经历中,有一个现象令我非常吃惊,便是一些很年轻的从医学院毕业不久的医生,显得比年长的医生更加冷漠、无所谓和不负责任。有一回,我的怀孕的妻子发热到40度,住进我家附近的一所医院。因为青霉素皮试过敏,那个值班的年轻女医生便一筹莫展,入院数小时未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征得她的同意,我通过电话向一家大医院求援,试图从那里得到某种批号的青霉素,我的妻子当天上午曾在那家医院注she过这种批号的青霉素,已被证明不会引起过敏。可是,我的联系很快被这个女医生制止了,理由竟是这会增加她们科的电话费支出。面对高热不退的妻子和吉凶未卜的胎儿,我心急如焚,这理由如此荒唐,使我无法置信,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我只好要求出院而去那家离家较远的大医院,谁知这个女医生听罢,白了我一眼,就不知去向了。剩下若gān同样年轻的医生,皆作壁上观,对我的焦急的请求一律不予理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说出类似情形使我失去一个女儿的遭遇,这才得以办成出院手续。
记载我的丧女经历的《妞妞》一书拥有许多读者,而这些年轻的医生都不曾听说过,对此我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我感到寒心的是,虽然他们名义上也是知识分子,我却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群野蛮人。直觉告诉我,他们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活的,因而我无法用我熟悉的语言对他们说话。托马斯谈到,他上大学时在一家医院实习,看见一位年轻医生为一个病人的死亡而哭泣,死亡的原因不是医疗事故而只是医学的无能,于是对这家医院肃然起敬。爱心和医德不是孤立之物,而是在深厚的人文土壤上培育出来的。在这方面,我们的医学院肯定存在着严重的缺陷。我只能期望,有一天,在我们的医学院培养出的医生中,多一些有良知和教养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少一些穿白大褂的蒙昧人。
1998.11
哲学的命运哲人隐语
一
“那个在德尔斐庙里发布谶语的大神既不挑明,也不遮掩,而只是用隐喻暗示。”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其实他自己与阿波罗神有着相同的爱好。
不过,在哲学的讲堂上和教科书里,他的隐语被当作似乎很不重要的东西省略掉了,他的哲学则被归结为一种似乎很简单明白的朴素辩证法原理。
赫拉克利特仿佛有所预见似地谴责道:
“他们即便听到了它,也不了解它,就像聋子一样。”
“人们不懂得怎样听,也不懂得怎样说。”
在离开哲学课堂许多年之后,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又翻开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残篇。我的耳朵突然灵敏起来,听到了这些隐语。
二
“自然喜欢躲藏起来。”
这句话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自然是顽皮的,喜欢和寻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欢bào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一个好的哲人在接近自然的奥秘时应当怀有两种心情:他既像孩子一样怀着游戏的激情,又像恋人一样怀着神圣的爱情。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说透的。真理躲藏在人类语言之外的地方,于是他只好说隐喻。
三
在希腊街头,流làng艺人荷马一边弹着七弦琴,一边说唱古老的神话故事。他的四周聚集起了许多听众。他们听得入迷,故事结束,一齐啧啧赞叹:“讲得真好,简直活龙活现,都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时候跑来几个捉虱子的小孩,他们嘻嘻哈哈,朝荷马喊道:
“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把它放了,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我们把它带着!”
这是赫拉克利持给我们讲的一则寓言,寓言中的几个小孩乃是最早的哲学家。
哲学家总在捕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旦捉住,又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因而不再是他要捕捉的东西了。他永远在寻找,永远找不到。
他怎么知道身上还有虱子呢?他痒。医生说,未必是虱子,也许是皮肤病,或者竟是神经病。但赫拉克利特会告诉你,医生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罢了。
四
赫拉克利特是一个高傲的人。他蔑视芸芸众生,当他说“猪在污泥中取乐”或者“驴子宁要草料不要huáng金”的时候,他当然不是在说猪和驴子。他还蔑视他同时代的哲学家们,指名道姓讥讽说博学不能使人智慧,否则它早已使这些家伙智慧了。在他看来,幸福和智慧都是仅和灵魂有关的事。
然而,关于灵魂,我却听到了这样一句隐语:
“灵魂在地狱里嗅着。”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天国的狗,它被放逐在地狱里。这地狱大约是指肉体。灵魂觉得肉体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它四处嗅着,老是不对劲。灵与肉的古老矛盾。愈是优秀的灵魂,就愈焦虑不安,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有一天,赫拉克利特的灵魂登上奥林匹斯神山,从那里俯视尘寰,但见众生如畜爬行,他知道自己的渺小肉体也在其中。于是他对自己说:“一切在地上爬行的东西,都是被神的鞭子赶到牧场上去的。”
我从这句话中不仅听出了他对人类的蔑视,也听出了他的自卑。灵魂向往天上,肉体匍行地上,乃是哲人的悲哀。
五
然而,赫拉克利特并不相信灵魂不朽,他只是在说着譬喻罢了。他其实是一个悲观厌世的人。在他看来,诞生是一个不幸。人诞生了就期待活下去,却终不免一死。退而求其次,留下子女,但子女也是要死的。“人怎能躲过那永不止息的东西呢?”
“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如果仅仅把这句名言理解为辩证法的一般表述,未免太学究气。他明明是在谈人的存在问题,表达了生命无常的感觉。对于人来说,变易之所以触目惊心,乃是因为它给我们的存在打上了问号。岁月流逝,我们永远不知身在何处,徒劳地缅怀着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
醒和睡是赫拉克利特喜欢使用的隐喻,多晦涩费解,我仅摘出较明白的一句,以说明死亡问题在这位爱非斯哲人的思考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死亡是我们醒时所见的一切,睡眠是我们梦中所见的一切。”
只要你足够清醒,你就会只看见你将死去这件事,此外一无所见!
六
不过,在赫拉克利特的诸多隐语中最令我震撼的却是这一句:
“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孩子,孩子掌握着王权!”
我听见哲学教员们喊了起来:“逻各斯”哪里去了?出卖王权了吗?
仔细想想这句话,不禁悚然。这位哲学家以鄙夷的目光望着人类,心中冷笑道:人类呵,你们吃着,喝着,繁殖着,倾轧着,还搞什么政治,自以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任性的孩子手里,这孩子就是时间,它像玩骰子一样玩弄着你们的命运,使你们忽输忽赢,乍悲乍喜,玩厌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他玩弄,被他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