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深思的是,希腊哲学家之受迫害,往往发生在民主派执政期间,通过投票作出判决,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有独立的思考,而他们思考的结果却要让从不思考这类问题的民众来表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哲学家却总是少数,确切地说,总是天地间独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从多数也无需多数来服从他的独立思考的权利,这是一种超越于民主和专制之政治范畴的jīng神自由。对于哲学家来说,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机遇,即一种权力对他的哲学活动不加gān预,至于这权力是王权还是民权好像并不重要。
在古希腊,至少有两位执政者是很尊重哲学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缔造者伯里克利,据说他对阿那克萨戈拉怀有“不寻常的崇敬和仰慕”,执弟子礼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欧亚的亚历山大大帝,他少年时师事亚里士多德,登基后仍尽力支持其学术研究,并写信表示:“我宁愿在优美的学问方面胜过他人,而不愿在权力统治方面胜过他人。”当然,事实是他在权力方面空前地胜过了他人。不过,他的确是一个爱智慧的君主。更为脍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斯与第欧根尼邂逅的故事。当时第欧根尼正躺着晒太阳,大帝说:“联即亚历山大。”哲人答:“我是狗崽子第欧根尼。”问:“我能为你效什么劳?”答:“不要挡住我的太阳。”大帝当即叹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便愿意我是第欧根尼。”
如果说阿那克萨戈拉和亚里士多德有幸成为王者师,那么,还有若gān哲学家则颇得女人的青睐。首创女校和沙龙的阿斯帕西娅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驱,极有口才,据说她曾与苏格拉底同居并授以雄辩术,后来则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侣。一代名jì拉依斯,各城邦如争荷马一样争为其出生地,身价极高,但她却甘愿无偿惠顾第欧根尼。另一位名jì弗里妮,平时隐居在家,出门遮上面纱,轻易不让人睹其非凡美貌,却因倾心于柏拉图派哲学家克塞诺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动到他家求宿。伊壁鸠鲁的情妇兼学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jì女。在当时的雅典,这些风尘女子是妇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见识远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识哲人。
如此看来,希腊哲学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羡慕的了。试问今日有哪个亚历山大会师事亚里士多德,有哪个拉依斯会宠爱第欧根尼?当然,你一定会问: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和第欧根尼又在哪里?那么,应该说,与后世相比,希腊人的确称得上尊敬智慧,希腊不愧是哲学和哲学家的huáng金时代。
1992.4
哲学的命运哲学的命运
在今天的时代,哲学似乎遭遇着两种相反的命运。一方面,由于社会需求越来越偏向于实用,哲学系学生面临着就业的困难,使得作为一个学科的哲学门庭冷落,成了冷门。另一方面,社会各阶层尤其是青年人对于哲学读物的兴趣并不因此减弱,有时甚至呈上升的趋势,哲学类书籍竟然成了出版业的热点。
如何看待这两种似乎矛盾的现象呢?依我之见,矛盾仅是表面的,其实两者共同构成了哲学应有的正常命运。
作为一门学科,哲学本应是只由极少数人研究的学问。由于这门学科的高度非实用性质,也由于从事有关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特殊的学术兴趣和才能,以哲学为专业和职业的学者在社会分工结构中绝对不可能占据高比例。我并没有把哲学家看作jīng神贵族的意思,这里的情况正与其它一些抽象学科类似,例如社会同样不需要也不可能产生许多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哲学系人丁兴旺,源源不断向各级机关各类部门输送gān部,那实在是对哲学的莫大误会。其结果是,哲学本身丧失了它应有的学术品格,而所培养出的这些gān部却又不具备足以致用的有关专业知识。因此,收缩哲学系的规模,把培养各类gān部的职能jiāo还给各有关的教育机构,应该说是一个进步,对于哲学学科至少在客观上也是一种净化。
但是,哲学不只是一种学术,自从它诞生以来,它还一直承担着探究人类jīng神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使命。这个意义上的哲学就不只是少数学者的事了,而是与一切看重jīng神生活的人都休戚相关的。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时期中,曾经掀起过全民学哲学的热cháo,不过那时候哲学是被等同于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的,并不真正具备生命反思和jīng神探索的含义。当今之世,随着社会的转型,社会生活日益非政治化、非意识形态化,同时市场化进程导致了人们价值观念的多元化乃至于相当程度的迷乱和冲突。这就使得每个人独立从事人生思考不仅有了可能,而且有了迫切的必要。我认为,应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分析今日我们民族中广义的哲学爱好屡兴不衰的奇特现象,并对之持积极的评价。
这样的形势对于专职的哲学工作者提出了双重要求。一方面,不管幸运还是不幸,作为少数“入选者”,他们肩负着哲学学科建设的学术使命,有责任拿出合格的学术著作来,否则便是失职,理应改行,从事别的于己于人都更为有益的工作。另一方面,面对社会上广泛的jīng神饥渴,至少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有责任提供高质量的哲学通俗读物,这不但是一种启蒙工作,而且也是以个人的身份真诚地加入我们时代的jīng神对话。也就是说,我们时代既需要德国哲学的思辨品格,也需要法国哲学的实践品格,而两者都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1996.7
哲学的命运哲学与jīng神生活
一 “无用”之学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是一种玄奥而无用的东西。这个印象大致是不错的。事实上,哲学的确是一切学科中最没有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因此,在当今这个最讲求实用价值的时代,哲学之受到冷落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
早在哲学发源的古希腊,哲学家就已经因其所治之学的无用而受人嘲笑了。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讲了泰勒斯坠井而被女仆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仆讥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欲知天上情形,乃至不能见足旁之物。柏拉图接着发挥说:“此等嘲笑可加于所有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研究世界的本质,却不懂世上的实际事务,在法庭或任何公众场所便显得笨拙,成为笑柄;哲学家研究人性,却几乎不知邻居者是人是shòu,受人诟骂也不能举对方的私事反唇相讥,因其不知任何人的劣迹。柏拉图特地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对实际事物这般无知,而决不是有意立异以邀誉。
柏拉图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叙拉古实现其哲学家王的理想,向那里的bào君灌输他的哲学,但bào君的一句话给哲学定了性,称之为“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结果他只是幸免于死,被贱卖为奴,落荒逃回雅典。
在我看来,柏拉图孜孜以求哲学的大用,一心把哲学和政治直接结合起来,恰好也bào露了他对实际事物的无知。他本该明白,哲学之没有实用价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学关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关心的是党派、阶级、民族、国家的利益,两者属于不同的层次。我们既不能用哲学思考来取代政治谋划,也不能用政治方式来解决哲学问题。柏拉图试图赋予哲学家以最高权力,藉此为哲学的生长创造一个最佳环境,这只能是乌托邦。康德后来正确地指出:权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会腐蚀理性批判,哲学对于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权力,而是享有言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