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很少,尤其吃饭的时候,说话本来不容易,婆婆重听,一面吃 饭,一面听电视,声音开得更大。我说:“待会儿陪我到河边走走好不好?” 你好像没听见;或许你也累了。几个人淹在歌仔戏的哭调里,草草吃完,你 甚至没有发觉我作的是huáng鱼。小叔丢下碗筷,关进房里去给女朋友打电话, 婆婆回到电视前,你喝着我泡的热茶,半躺着看晚报,我站在水槽边洗碗碟。
回房间的时间,婆婆大声问了一句:“这么快就洗好了?别忘了那些衬 衫领子——用手洗。”躺在chuáng上,有虚脱的感觉。是教课累着了吗?还是作 菜站得太久?还是那些油腻的碗筷?还是,因为你没陪我到河边走走?今天 刚好教李后主的 《làng淘沙》,课堂上念着念着就想起我们读中文系的那段时 光,每逢chūn雨、就自以为很洒脱诗意地到雨里去晃,手牵着手,一人一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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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 “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然 后全身湿透地回家,觉得透心的冰凉、痛快。
我把脚搁在枕头上、减轻胀的感觉,然后开始看李若男给我的书—— 你知道,若男从美国回来,变了很多,尤其看不惯我作 ‘保守妇女”的模样, 一直鼓动我看有关女权的书。不愿意辜负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更何况,我 们在一起时。永远只有我听的份,我倒真用心读了几本她介绍的书。
可是我还不太了解那些观念。这些书都qiáng调女人和男人一样有智慧与 能力,所以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做一样重要的事情。所举的例子,不是女企 业家,就是女博士、女主管、女部长;总而言之,“女qiáng人”!而所有的“女 qiáng人”都长一个模样:短发、大眼镜、米色的西装,手里拿支笔,一副很严 肃、很jīnggān、很重要的神情。这些书qiáng调女人的潜力,好像每个女人都应该 从 “家”那个窝囊的dòng里出来和男人瓜分天下。或许我太保守,我总觉得: 我不是 “女qiáng人”,我喜欢 “家”里的厨房与卧房,我不喜欢短头发、大眼 镜、米色的西装,我喜欢依靠在丈夫的怀里。让他拥着我叫我 “小女人”, 我不喜欢争qiáng斗胜,不管是和男人或女人??可是,这本新书里有一张很吸 引人的画片:一个女人站在一片葱绿的原野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在 云海的会合处有几只淡淡的海鸥。很简单的画面,但是呈现出很宽很广、无 穷无尽的视野。照片下有简单的一行字:比作 “女人”更重要的,是作一个 纯粹而完整的 “人”。
我心动了一下,但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婆婆把头探进来两次,我没作声;我太累了,而且,我还在想那一行 似通不通的句子。有时候真希望能够把房门反锁了,没经过允许,谁也不能 进来打扰,可以假装不在。
小时候,每和爸妈斗气,照例躲进大衣橱里睡一下午,觉得安全又自 由。但是我们的房门上没有锁,一结婚,婆婆不喜欢,就把锁打掉了,表示 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
你进房的时候,大概很晚了。我睡得朦朦胧胧的,你也倒头就睡,背 对着我。
没想到早上婆婆生那么大的气。稀饭确实煮得太硬,不过,平常不也 就吃了吗?我要加水再熬,她把锅抢过去,一把翻过来,就把饭倒在馊水桶 里,大声说:“这款饭给猪吃还差不多。不爱做事就免做!阿坤儿,你今天 自己去买几件gān净的衬衫来穿,不要让别人讲笑!”你抓了份早报,走进浴 室,很不耐烦地回头说:“查某人,吵死!透早就吵!”碰一声,把门关上。
婆婆重新淘米,锅盘撞击得特别刺耳。你大概坐在马桶上,一边看武 侠连载。小叔揉着睡眼出来,问我昨天的球衣洗了没有,他今天要穿。
我压住翻腾的情绪,走到后院,隔壁阿庆的妻挺着很大的肚子,正在 晾衣服。
不,我并没有生气,真的不生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阿庆的妻很艰难 地弯腰取衣,那一刻,我突然异外清楚地,从远方看着自己这个 “查某人” ——三年来,清早第一件事是为你泡一杯热茶,放在chuáng头,让你醒过来。你 穿衣服的时候,我去作早点,顺便把小叔叫醒。伺候你们吃完早餐,你骑机 车到镇公所上班,我走路到学校。放学回来,作晚饭,听歌仔戏,洗碗筷, 改作业,洗衣服,拖地板,然后上chuáng,熄灯,睡觉,等第二个清晨为你泡杯 热茶、叫醒小叔、作早饭??然后你坐在马桶上,很不胜其烦地说:“查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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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吵死!透早就吵!”“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就是这么回事吗?我不是 若男,也没有兴趣作女qiáng人;可是,亲爱的,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觉得 这么空虚?好像声嘶力竭地扮演一个角色,而台下一片嘘声;好像做任何事 情,都是我份内的责任,这个 “份”,就是妻子、媳妇、大嫂,总而言之, 作为一个 “女人”的份。
我,就是一个女人;女人,就该做这些事,过这样的日子。这是命!
我很迷惑。你上了一天班回来,筋疲力尽,觉得作丈夫的有权利享受 一下妻子的伺候;但是,别忘了做妻子的我也上了一天课,也觉得筋疲力尽, 为什么就必须挑起另一个全天候的、“份内”的工作?为什么我就永远没有 “下班”的时候?并不是我不情愿服侍你,我非常情愿。可是,亲爱的,你 知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要履行女人命定的义务才为你泡一杯香茶,实在是 因为我爱你——爱你熟睡时如婴儿的眉眼,爱当年吟诗淋雨的làng漫,爱你是 我将白头共老的人——所以服侍你。如果你把我当作一个和你平等的、纯粹 而完整的 “人”看待,你或许会满怀珍爱地接过那杯浮着绿萍的茶,感谢我 的殷勤。
可是,你把我当 “查某人”看,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份”内的事。 结了婚,戴上 “女人”这个模子之后,连看书、淋雨、念诗、到河边散步、 幻想,都变成 “份”外的事了。我变成一只蜗牛,身上锁着一个巨大的壳, 怎么钻都钻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作为女人的同时,我不能也是一个自尊自 主的 “人”?难道一定要与男人争qiáng斗胜,比男人更“男人”,才能得到尊 重与自由?我可不可能一方面以女性的温柔爱你,一方面,你又了解我对你 的爱并不是 “查某人”份内的事,因此而珍惜我的种种情意?说得更明白一 点,亲爱的,你能不能了解,我为你所作的一切——烧饭、洗衣、拿拖鞋— —都不是我身为女人的 “义务”,而是身为爱人的 “权利”?一切都只为了 爱?!
比作 “女人”更重要的,是作一个纯粹而完整的“人”——你懂吗? 愿意懂吗?连海口的渔火都灭了。我已经走到一条路的尽头,只盼望你愿意 陪我转到那条足迹较稀的岔路上去。回头,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