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ge 71-----------------------
神话·迷信·信仰
安安踏进了一座庙,他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充满了声、光、色彩、味觉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铃 “叮铃叮 铃”地响着,嘴里喃喃地唱着说着,和一个渺杳的世界私语。身上的红袍耀 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跃的烛火彼此呼应。
那香啊,绵绵幽幽地燃着,青色的烟在清脆的铃声里穿梭着缭绕着上 升。屋梁垂下金彩华丽的大灯笼,香烟回绕着灯笼。
在回廊边的小厢房里,一个红袍黑帽的道士对着chuáng上一套旧衣服作法。 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裤,都是白色的。面容忧戚的家属靠墙站着,看着 道士摇铃,吟唱——他用哭的声音唱着:“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道士 拿着一个小碗,往旧衣服上喷水。
安安紧紧牵着妈妈的手,问:“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从另一个小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一个脑后束着发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年轻的母亲一脸烦恼 地站在一旁。
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妈妈注意到那 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huáng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 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通通的,有点肿胀??安安仰脸问 妈妈:“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 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 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 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 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门里是幽暗的。
人们屏息呼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 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yīn冷的板登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 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 腰间拦了块布。
两手大大的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
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妈妈,他是真的还 是假的?”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 的,是假的。”“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 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Page 72-----------------------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 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 “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 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 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 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 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 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 “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 牙的道士会帮孩子 “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 因为道士在 “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 “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 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 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 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 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dòng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 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làng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 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 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 孩脚边。
男子汉大大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
----------------------- Page 73-----------------------
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 介意吗?”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 碰仪器。”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gān什么?”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 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 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
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小灯。 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妈妈斜 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
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 “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 —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 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 了!出来了!”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