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这是安安最新的游戏,自今年八月上小学以来。坐在餐桌上,他的眼 睛盯着桌上的果汁盒,“欧——润——jīng——沙——夫——特——啊,柳丁 汁。”结结巴巴的,很正确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发音。走在马路上,他 看着身躯庞大的公车,“孤——特——摸——根——啊——”他恍然大悟地 惊喜:“早安嘛!”家中有客人来访,他紧迫地盯着客人的胸部,两眼直直地 自语:“堵——必——是——”客人转身,他跟着溜到前头。“堵——必—— 是——豆——豆——腐——”哈哈哈哈哈,他笑,笑得在地上打滚,“堵必 是豆腐,你是个蠢蛋!堵必是豆腐??”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 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睛。’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 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 在,廿个孩子从 ABCD 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 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经济学人》周刊上有个统计数字让妈妈眼睛亮了一下。一年级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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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星期要花多少时间在家庭作业上?美国:一点八小时。日本:三点七小 时。台湾:八小时。

  “我的天!”妈妈暗叫一声。她开始计算安安写作业的时间。花花纷纷、 四四方方一个大书包,里头通常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盒笔。课本都留在学校 里,“背回来太重了,老师说。”每天的作业,是一张纸,上面要写四行字, 用粗粗的蜡笔写一张,每一个字母都有一个鹅卵石那么大,也就是说,一整 面写完,如果是写驴子ESEL 这个字,四行总共也不过是十六个字。

  安安在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写完。如果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踢踢桌 子、踢踢椅子,在本子上画一辆汽车两只狗;如果他突然开始玩铅笔、折飞 机、数树林里捡来的栗子,如果他开始 “走神”的话,时间当然要长一点。 但是他真正花在家庭作业上的时间,每天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也就是说,每 周五天,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也就是二点五小时,比美国稍微多一点点,但 是你得知道,美国孩子一般下午三点才下课,安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就 放学了。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 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 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 “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 “玩玩玩”。如果有一 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 “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 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 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 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 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rǔhuáng的 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 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 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 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 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 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 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 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 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 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 个N 都超过格子了。”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 才会得三只老鼠。”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 好——”“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 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 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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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 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妈妈被他情绪的 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 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有时候我可以拿三 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葛格和底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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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 一地的玩具。

  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 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 (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 哥哥 (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 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 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chuáng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qiáng。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 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安安 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 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妈 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安安cháo湿的眼睛 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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