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jī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cháo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chuáng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只有睡着的爱牟总是一言不发。
他的夫人问他,“怎么样了?”
他满不高兴地答着一句:“不怎么样。”
他们知道他的解气又发了,便都沉默起来。
“啊,罪过!罪过!”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该破灭了他妻儿们的乐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着的愁眉。
“写不出东西来,两个月以后就没有饭吃,有什么可以欢喜的呢?”
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席地的铺着两chuáng睡褥。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挟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包含着什么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男子的bào躁的声音突然回答出来:“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女人呜咽起来了。
不快的沉默继续了两三分钟。
男的突然又bào叫起来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带着哭声的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支配着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bào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速。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达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灌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们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踌蹰,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灼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莱茵!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dàngdàng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径水不和渭水争清,huáng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1924年10月15日脱稿
《落叶》作者:郭沫若
引子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引子
这是去年三月间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校对一篇印刷稿的时候,静安寺路的S病院里有电话传来,友人洪师武君要叫我去和他见面,并且叫我立刻就去。
我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惊喜得出自意外。五六年来连下落也不知道的洪师武君,竟公然和我同住在上海,这使我始终是疑在梦里的。
洪师武本是岭南人,他在日本和我同过七年的学,我们同时进大学的预科,同时进大学的本科,并且同是学的医学。不过他的医学刚好学满两年便没有继续下去,并且无端地隐藏了起来,五六年来我连他的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如此长久不见的好友依然无恙地同寓在一个地方,并且要求我往病院去和他相见,我的想象立地驰骋起来了。我想他一定是现在的S医院的院长,他从日本辍学之后,一定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潜修了几年,大概是在最近的期间内才回国的。我一心很祝贺我友人的成功,但同时也不免起了些怨意。我觉得他要到西洋留学,竟那样行踪诡秘地,未免也太看不起朋友了。
我为种种的追怀,欣慕,乃至怨意所充满着,但这种心绪的底流下消说自然是欢乐的情调。我自己虽是学医不成,近来愈见沉溺于文学,但我的友人有能在医界上做了一个成功者的,岂不是把我的一部分替我表现了吗?我自从接了他的电话之后,便把手中的事情一概丢掉,立地跑去看他。
但是我的想象是把我欺骗了。我所想象的医界的成功者,大医院的院长,却是肺结核第三期的患者,而且是病在垂危的了。
啊,那场悲哀的对面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到了S病院,问明了他是才入院的一位重病患者,我在二层楼上的一间病室里发现了他。他是睡在chuáng上的,假使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半身来向我招呼,假使不是他的眼睛,黑得令人可怕的眼睛,还保留着五六年前的温暖的友谊,我是怎么也不会把他再认出的。
他看见了我,因为很兴奋地起动了一下的原故,立地便呛咳起来,把他土色的面孔也咳成了赭红,又接连吐了好几口红痰,好容易才又安定下去了。
他这症状一眼看来便可以知道是得了肺痨,而且我在病历牌上明明看见有“Tbc”三字,这便是医生惯用的Tuberclose①的缩语了。这位医生我觉得不免有些过于疏忽。患着肺痨的人被人向他说明是肺痨,这是一种最残酷的宣告。这位医生,他虽然用的是西文的简笔,以为可以瞒过患者,但他没有想到患者是可以懂西文的人,而且是可以学过医学的呢。
①作者原注:结核。
洪师武渐渐呛咳定了。他就不待医师的诊断,他自己的医学知识早晓得他的病是已经入了膏肓,我就要去亲近他,他总要拒绝我,好象深怕我受了他的传染一样。
他的体温是增高着的,听说他在前三天才从南洋回来,他在南洋足足住了五六年之久。他在医科大学的第三年上突然销声匿迹地隐遁了的,原来才是跑到南洋去了。他为什么要跑到南洋,到南洋去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对我明说。不过他对我告白了一段他自己的悲哀的情史,这对于他的数奇的命运上是一个解释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