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高朗的,一望是浓蓝色的晴明。我想着从明天起又不得不回到这苦难的地方,空虚而百忙的操心的生活又要展开在眼前,我真是不想回来的了。深心中锁着轻淡的优愁,忍着迫在目前的离别的悲泪,我要想把在两三日后便要动身远去的哥哥,紧紧地紧紧地按着,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放手的呀。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想把你作为自己的东西,紧握着的呀。啊,但是……现在你是远远地远远地远远地别离了,把我一人孤寂地留在这儿。这可不是我的一生的象征吗?我一想念起来便想死去,趁着现在还没有遇着什么悲哀,什么辛苦,甚至惨难的时候,早早死去,但是这是谎话呢,我知道你是决不会做出那样事情的那样的人,所以我也就安心终竟和你别离了。我们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两都默默无言地便分别了之后,我在电车中失悔起来:为什么竟那样默默地分别了呢?我一回来之后,立刻就往你的寓所去来,但不幸没有遇着。我又回来之后,一个人走到阔别了的岑寂的露台(四层楼),万千的灯火透过黯淡的夜空放着寒光,有的象含着眼泪的大眼,有的又好象在深深的雾海中待要沉灭的远滩的渔火,有的象孤寂地沉在忧思之中眨着眼睛在叹息什么,有的——只有一朵——象悲哀的人烦恼着的赤心一样……我凝视着这朵灯火,想着你明天便要离开这座都城,我们要到明年才能相会;想着你要去的地方定然也是灯火明丽的都城,但那儿也许有许多操心的烦恼的问题在等待着你。想到这些,心里便涨溢起来好象要破的一样。虔诚地向着上帝祈祷着回到室里被同事的人说出许多话来,真是不愉快。一人独居的时候,心里比较圣洁,能够返观,一遇着俗友便不行了。凡能对他把一切的弱点,秘密,失败,都能披沥的友人,真个是贵重的贵重的珍宝。和这样的友人或者自己一人祈祷的时候,自己的心最能圣化呢。哥哥,你请也祈祷罢!
第二信 九月八日夜
我挚爱的挚爱的哥哥:
我没有可以用来感谢你的语句,我没有什么可以表示我这满胸的感谢的东西。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胸里所充溢着的感谢,我要怎样才能捧献给你呢?
短短的,短短的,五日的休假,真是象梦一样便过去了。我每年得着两个月的休假的时候,或者往乡下去旅行,或者留在城里读书,或者往海边上去,在那儿和许多旧友或者新友一同游戏过,一同用过功,但是我的心里一回也没有起过那样的感触,怎么独只有这回,并且对于不同国度的你,起了这样恋爱的心意呢?在我自己,无论是怎么想来,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并且你还是……这我也是晓得的,但我怎么起了这样的心呢?啊,你恕我,你请恕我,把我容纳到你宽大的爱情之下罢。哥哥!你怎么不回我的信呢?
使你化了不少的费用真是同心不过,照理应该是由我全部拿出的;但你是知道的,我是赤贫的人,我是什么也没有的呢。未到这病院以前,我本来是没有感受过这样不自由的,但自到这里来后与剧烈的劳动成反比例的是什么也不够的一点薪金,连自己一月的用费也还不够,怎么能够做得到那样的事情呢?哥哥,你怕一定以为我是狡猾的女子罢?在心里不怕就怎么作想,但在现在终是无能为力的。我想这也不要紧罢?我的一生总得是为你(为你的祖国)劳动的,在现在你请恕我罢。我把父母也弃了,弟妹也弃了,国家也弃了,只来跟着你去。自己想来这决不会是幸福的事情,但虽是不幸,我也不管。我甘愿倒下去跟着你去。但是这该不会把我哥哥弄成不幸罢?我只有这一点担心。哥哥,你要晓得:我是除祈祷你的真的幸福而外什么也不要的呢。
第三信 九月九日
我亲爱的哥哥:
我现在想到休假中的事情总不能明悉。我们到过滨川,到过大森,那该不会是梦罢?那天晚上在船里面受着风流的情形,现在回忆起来也不十分清楚,但在那天晚上真正苦了呢。不仅我自己,连你也好象很苦了的呢。但在那个时候前途有光明,有慰乐的希望,使我们两人怀着梦一样的心情,把那比污秽的囚牢还要残酷的一夜过去了。但是仅仅三天,这是怎么寡淡的不可把凭的人生哟!我回到病院里来,觉得要生活下去的时候是疲倦到了尽头的一样,我真个想索性死了的好。但我又想,我不再见你一面时,无论有什么事情,我是不死,我是不能死。我自己便这样决定了。
和梦一样过了的,在海岸上藏匿着的短短的生涯,现在一追想起来,我们是做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哟!你请恕我罢。快乐了的生活也只剩得可怕的罪恶的遗踪。我当得怎样地向你谢罪,怎样地向你谢罪呢!啊啊,我挚恋着的哥哥!我自己真正是恶魔!真正是可怕的恶魔!我把你引到可怕的地狱里了,我这可怕的女人呀!但是已往的事说也无益,我以后要拼命地做去。我们相互为力,相互为慰安,无论是乐是忧,你一切都分给我罢。我们互为一心,互为一体,共同把这一生之中短促的轻淡的而且是苦烈的战斗终结了罢。哥哥,哥哥,你千切不要忘记,千切不要忘记!
哥哥,请你务必务必要拼命用功呀,并且还要竭尽全力从事于修养。别人的修养没有摹仿的必要,总要自己去做。我从清早一直到入睡,都接连着专在为你祈祷。从眼睛醒来到眼睛闭拢,就是手里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是没有一刻离去了我的心坎的。我是这样地在为你祈祷着的呀。
第四信 九月十日夜至十一日晨
哥哥。
休假如象梦一样,如象幻影一样过去了。我们的过去被时辰的伟大的力量——啊,哥哥,怎么写下去呢?
命运。我的命运!你的命运!在这告了一个段落了。或者你是不在这样作想,但是我呢?我呢?我是永远地永远地飘散了的了。单纯的昔日殊觉可惜呢。
今天是你抵冈山的日子了。清早起来便守看着钟表,心里一点也不能安定。十点半钟的时候才感着有什么很重很重的背囊从疲乏极了的脊上落下来了的一样,我安心,我轻快。长长的长长的辛苦的旅程,定然使你疲乏了罢?长期暑假中的放纵的生活和懒散了的心情更加以长途的劳瘁,你那复杂的青苍的面色,静脉突露的清癯的身体,栩栩地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抱着不可名状的悲哀,自己也把倦怠无力的身体投在椅上,沉静的把我的心向冈山运去。冈山怕还燠热罢?从此要认真地用起功来,会是怎样辛苦的哟?我真的为你担心。
自从从房州回来,第二天起便不能不做工,我配到皮肤科来了。我心里的感想怎么也不能说出。清早施疗的时候,患者在七八十人以上,每天每天都是要来的。这些人大都是以自己的罪恶得出病来,但他们都是很泰然自若的。什么的种类都有,不仅是男子,连女人也都来的。看看他们那腐烂了的堕落到尽头的身躯,觉得怎么也好象是人类以下的下等动物一样。我抱着这样十二分鄙薄的心情去看着他们的时候,突然之间又想到自己上来:“你呢?你自己呢?不也是和他们同样的吗?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你犯的罪比他们更深,你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你把污秽了的肉体和jīng神藏着,你不是一个完全的伪善者吗?你以为那样便可以在世界(宇宙)的一切之前藏着吗?你不是连你自己也欺瞒不过吗?啊啊,伪善者哟!”我这样一感触到自己的时候,我自己的脸好象迸出了火的一样,忍耐不住从施疗室里跑了出来。好象从什么地方有一种声音chuī来说道:“你该在他们的面前下跪,你该在他们罪恶之前叩首呀!”……好,这样的话不再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