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通音讯的G牧师,今天有信来了,对于这G牧师我也不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我要等我们的感情冷静了,沉着了,能够以理性来正确地判断一切的时候再给他写信,(或者我们二人怕永没有这样的时候来罢?——或者怕是不来的好罢?)什么也不管,只把过去的事情一切都忘了去。哥哥,请你不要怀想着一切,请你通把来忘记,请把我,请把我当成你真正的妹子看待罢——这是我最大的祈愿。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异姓的妹子,请你把我当成同你生于中国的真正的骨肉的妹子罢!
我清早起来便在为你祈祷,愿你在上帝的恩惠中永远获福。
16日晨
家里的事情有些放不下心,我打电话到妹妹的学校里去打听时,妹子已经在两三天前回来了,她竟连一点也不通知我。我生了气问了一些,她什么也不说,只说父亲亲自到东京来了,现在住在银座教会里,要到我这里来。她只说了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说了。我也因为吃了一惊,便把电话断了。啊啊,哥哥,父亲要来了,现在已经到东京,这怎么好呢?我的父母对于我一句也不说的沉默的态度,我真是不高兴。我的心是定了的,无论有什么事情我也不回去。假使我是回去时,我率性死了去不知道还要怎样地快活,怎样地容易些呢!哥哥,请你,请你为我祈祷罢!我的路是已经已经定了,假如我不能走我这已经定了的路,我便死,死了就是!哥哥,请你,请你不要担心,请你安心地等待着。我的一切是你的所有。我离开你是不能生存的。我的路就算要造出怎样悲惨的生涯,这也是我的命运。我是不能逃的,逃了是无上的卑劣!
我们有时候于自己所走的路外是没有别的路走的,即使是背叛自己的双亲,除走自己所开拓的路外别无他法。我现在敢说我背叛双亲,从我自己了。无论什么人,的确都有这样宣言的时候。
无论对于双亲,对于谁人,你的事情我都不说,我很知道还不是说的时候。说的时候总会来,我安心等待着。哥哥,请你也等待着罢。
父亲就来请你也不要担心,不要担心!随后再写。
16日午时
第七信 九月十六日午后三时
哥哥:
此刻接到一张花邮片,多谢你呢。我真得由衷地感谢,我知道你平安地在做工夫,我也安心了。我自己也是平安的,就是十分过激的劳动也能支持。大约是因为运动好的原故罢,食欲非常增进,晚上也好睡了。别的象没有什么异状,永远永远都是健康的,我望你也是这样罢。我望你要十分注意。
四天四夜没有睡觉,身体倦得就和棉花一样了。连做什么的勇气也没有,手在战颤,连信也不能写。这封信上怕有许多地方认不清楚的罢,请你恕我。
哥哥,前次你寄给我的相片我拿出来看时,觉得大年轻了,就给小孩子一样,就给我的弟弟一样,这样的相片没有意思(实在说来并不是没有意思,不过……)请你请你把最近照的送一张给我罢,随便什么样子的都好,真的不要忘记呀。每回都是这样不客气,怎么好呢?说过要不豪qiáng的,但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每每总爱破约,总爱这样说出豪qiáng的话;真是对不住呢,哥哥,你请恕我罢。哥哥,你真的肯送给我不肯?千万望你送给我呢,千万,千万……
但是送的时候请你严密些,不要被人看见。病院里的事情真是麻烦,无论有什么信件来,监督的人都要看了一次才jiāo给你,其实她并不看,不过有些老年的看护小姐总爱俏皮,总要闹着看了又才jiāo给你的时候很多。信札倒还不要紧,假如是相片的时候她们是全不讲礼的,要拆来看了还要连讥带讽的才jiāo到你手里来;真的你送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见罢。望你费心,望你费心——总是这样不客气,望你恕我呢。
今天午后四点钟光景,我的父亲要来了,我的父亲是因为东北牧师会的会务来的,我是放着决心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一想起来总觉得忧虑。我的父亲是东北牧师会的会长,牧师会开会的时候,凡是同一教派的牧师都要到会,在这时候说起我在做苦工,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的父亲平常都在这样说,这回也怕是要来解决我的事情的罢。
给我亲爱的哥哥。
第八信 九月十六日夜
读过后请把信撕掉罢,这封信是不想寄给你的,但也寄给你了,请你不要担心,不要忧虑。
哥哥:
我的命运愈见是注定的了。
父亲来了,可怕而且是顶可悲的时候来了。我对于父亲说的是什么话,你怕再也想象不出罢。
我现在充溢着满腔的悲哀,我写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儿女弃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刹那的状态!啊,哥哥……
父亲说:“好,你可以回去了罢!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你回去。你的七个弟妹都在朝夕的祈祷里面在上帝的面前祈祷着加护你。什么话都没有说的,过去了的事情什么都不要说罢。好,回去得了!一切都在欢迎你。人生中最高的幸福在那儿等待着你!你从此把这样过激的苦惨的劳动抛弃,去就欢乐的人生罢。在那儿或许也有少许的痛苦,但是这些都是二等分了的,你会有永远的保护者替你负担。好,回去罢,回去罢!你没有想回去的心肠吗?这是你父亲的毕生的宏愿,你随着你的父亲回去罢!你的一生的幸福不是已经到了吗?”
极端严格的父亲同时又是极端温和的父亲,他的脸上被悲哀锁着了,我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只是把头低着头。哥哥,我假如没有你时,是在两月前还不知道你的时候,或许我不会使我父亲这样的悲哀,我会跟着他回去了。但是我的命运是判定了的,我怎样也不能奈何。那古海岸的恐怖之一夜永远把我的命运判决了!哥哥,这你也是应该应该晓得的!即使我就有被我哥哥抛弃了的一天,那也不是我的罪过。但假如我纵有被你永远抛绝的一天,除你而外我是不能再爱别人。我这个肉体,我这个灵魂,除你而外是不许为任何人所有。这便是我自己造就了的命运了。假如是有时,假如是有时,那真是没大没大的罪恶,没大没大的灭亡,现在我处在这样的迷途之中,我在上帝的面前忏悔。除你而外我永远不爱别人!我这样对着上帝发誓。我要求上帝的许可使我得以爱我哥哥,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祈祷。我祈祷我们两人在上帝的祝福中能同得幸福。
话太扯远了,我当时对于我的父亲竟答应不出来。我和我的父亲都沉默了好一会。然而父亲又说:
——“你终没有回去的心肠吗?”
声音含着怒意了。但我还是没有回答。父亲生起气来了:
——“为什么不回话呢?你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也决不是束缚个人自由的父亲!什么都好,只把你自己的决心正确地对我说罢!好,快说罢!你到现在还在踌蹰着什么呢?一点也不要迷惑,把你已经决定了的心事说出来罢!再不然还是跟着你的父亲回去呢?”
最初的话中虽然有猛烈的怒意,但在最后的话中却十分温婉地充溢着无量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