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德烈_龙应台/安德烈【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安德烈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更不知十九岁的你会怎么看待我说的话,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这个台北的清晨三点,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脉脉的灯火,在寒夜里细微地闪烁。然而母亲想念成长的孩子,总是单向的;充满青chūn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热切望着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你的MM

  十四、秘密的、私己的美学

  MM:

  音乐,已经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计算机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流出。在音乐声里穿好衣服。吃早点,打开厨房的收音机。走路上下学的一路上,我的MP3音乐跟着我走。我可以一整天留在房间里整理我的音乐存盘,同时听几首不同的曲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音乐里流连。不管在厨房、在浴室、在书房,任何时候,我活在音乐里。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小时候,从来没喜欢过你和爸爸听的古典音乐,更不喜欢你有时候放的欧洲歌曲,法国的《香颂》或者德国的民歌对我,都是俗气的Kitsch。记得有一两次你和朋友们放了1960年代的摇滚乐,甚至在客厅里跳舞。但是,我发现你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听”音乐。

  不过你们还是影响了我对“歌曲”的喜爱。我喜欢旋律优美的音乐,崇拜爵士乐。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对Hip-hop“嘻哈”音乐的狂热,随之深入了美国的黑人文化。听“嘻哈”的时候,我一般不听大家都在听的热门歌曲,而是寻找一般人不知道的冷门曲子。一旦发现一首有意思的曲子,而且是朋友里没人听说过的,那真是如获至宝。拿这曲子和同样兴趣的朋友共享,大伙一起听,然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讨论,讨论歌词里最深刻的隐喻和最奇怪的思想观念,那真是不可言传的独特经验——我不能跟你解释,因为那种经验是只为那一个时刻和气氛而存在的,就如同那些歌曲本身,不可言传而独特。

  对我而言,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个要素:气氛、歌词、音乐,但不一定要三个元素同时并存,往往一个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发出最好的气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词,因为气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伤。歌词写得好,能让你会心微笑或者沉入忧郁。音乐好,歌就缠住了你的脑袋,不管它的词多笨或者气氛不怎样。

  最怕的是,一首好歌变成流行曲时,它就真的完了。不管那首歌的歌词有多么深刻,旋律有多么好听,当每一个人都在唱它,每一个酒馆里喝得烂醉的人一边看足球赛一边都在哼它,这支歌就被“谋杀”了。再好的歌,听得太多,就自动变成Kitsch!所以我绝不“滥”听歌。有时候,我会放30首歌,一支一支听,心里其实一直等,等着那一首歌出现。终于等到的时候,那个美感值更高。

  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懒洋洋地醒来,看见外面纯净深蓝的天空,可以听一支深爱的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然而,当我对一首歌开始感觉厌的时候,我就紧张了:老天,我需要一首新歌。这就是一个新的探索旅程的开始。你开始寻找:一段广告音乐,音乐课里一段偶然听到的旋律,在别人的派对上突然飘过来的一支歌,MTV里的片段……我寻寻觅觅。最有用的地方,当然是网络。

  我知道音乐厂商都被网络的下载作用吓坏了,可是,MM,我有不同的看法。厂商这么多年来“滥造”了那么多的廉价歌手,粗制了那么大量俗烂的音乐,赚饱了钱,现在总算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音乐的人已经发现:俗烂的音乐从网络下载就好,听完就丢;只有真正好的艺术家、真正好的音乐盘片,才值得你掏钱去买。

  在这样的逻辑下,那些烂音乐逐渐被淘汰,留下好的艺术——这难道不是正面的发展吗?“网络音乐革命”革掉的是坏的音乐,严肃的艺术家反而有了活路,找到了知音。在德国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多极为深刻的创作者,取代了那些被厂商操作制造出来的假偶像。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回复我这封信,因为你不是乐迷。但是,MM,你“迷”什么呢?你的写作,或者文学,所带给你的,是不是和音乐所带给我的一样,一种独特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窥探的一种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

  安德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MSN 德国时间晚上九点半,香港时间清晨三点半

  MM:菲利普让我看了些“嘻哈”的歌词,很多有qiáng烈的政治、社会批判意识。我吓一跳:15岁的青少年怎么会欣赏这种社会批判的歌?

  安德烈:譬如什么?

  MM:譬如这一首:

  我在贫民窟里长大

  看不尽的杀戮

  其实就是个毒贩集合所

  我的成功,却是因为它

  适者生存,每天活着就是挑战

  我以为我是个骄傲的美国人

  一碰到种族问题,发现自己是外国人……

  安德烈:这其实并不是现在流行的“嘻哈”,流行的“嘻哈”是这样的:

  钱、钱、钱,

  哗啦拉进了我的扑满

  世界奈我何,抓了奶罩,玩“三匹”

  世界奈我何,吸口胶,打个屁

  世界奈我何,犯个法,飙个车……

  MM:哇,虚无主义!

  安德烈:你要看更糟的吗?还有这种:

  she水到dòng里,she水到dòng里,she水到dòng里……

  MM:哇,雄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还有;玩伴们,挺起你们的家伙……

  MM:哇,好脏!

  安德烈:还有:我要把你搞到死,搞到死,搞到死……

  MM:哇,shòu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对啊!流行的“嘻哈”歌曲充满对女性的性bàonüè,可是竟然还有女歌手也唱同样的调调。我觉得蛮奇怪的。

  MM:安德烈,女人并不一定就有女性意识,男人不一定不是女权主义者。差别在头脑,不在性器官。

  安德烈:我知。热门排行版上的歌,大概就是这个程度的:我带你到糖果店,我要××你,被“条子”逮了,贫民窟生活……

  MM:那有什么稀奇?当年的乡村歌曲不也是这些?“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婊子,我13岁就被qiángjian”什么的……

  安德烈:对,不过“嘻哈”更直接,更粗bào。

  MM:明白了。虚无主义+雄性沙文主义+拜金主义+性滥jiāo+粗话脏话=酷。美国黑人又“In”,所以青少年就喜欢了?

  安德烈:差不多。可是原来的“嘻哈”是很美、有深度的。你看这一首:

  圣诞节

  妈妈给了你生平第一辆单车

  好像第一次打赢一场架

  好像你的球队得了第一名

  狂喜,在大雨中拥抱

  好像看见一颗流星闪过

  原来,努力了,梦,真的可以出现

  MM:嗯,是现代诗嘛。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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