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德烈_龙应台/安德烈【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安德烈

  老英雄,九十岁了,在纪念会上演讲,人们要知道他当年在丛林里作战的勇敢事迹。他颤颤危危地站起来,拿着麦克风的手有点抖,他说,“老,有三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健忘,第二个跟第三个──我忘了。”

  他的幽默赢来哄堂大笑。然后他开始讲一九四零年的事迹,讲着讲者,十五分钟的致词变成二十五分钟,后排的人开始溜走,三十五分钟时,中排的人开始把椅子转来转去,坐立不安。

  老英雄的脸上布满褐班,身上有多种装备,不是年轻时的手枪、刺刀、窃听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镜、助听器,外加一个替换骨盆和拐杖。

  老人,上楼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还是要下。

  老人,不说话时,嘴里也可能发出像咖啡机煮滚喷气的声音。

  老人,不吃东西时,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动,做吸食状。

  老人,不伤心时也流眼泪,可能眼屎多于眼泪。

  老人,永远饿了吃不下,累了睡不着,坐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忘了去哪,不记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记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还好“皱纹”是不痛的,否则……

  我怎么面对自己之将老,安德烈?

  我已经开始了,亲爱的。我坐在计算机前写字,突然想给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见昨天的报纸摊开在地板上,弯身捡报纸,拿到垃圾箱丢掉,回到计算机边,继续写作,隐隐觉得,好像刚刚有件事……可是总想不起来。

  于是你想用“智慧”来处理“老”。

  “老”,其实就是一个败坏的过程,你如何用智慧去处理败坏?安德烈,你问我的问题,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对这终极的问题不敢有任何答案。只是开始去思索个人的败坏处理技术问题,譬如昏迷时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气切插管,譬如自身遗体的处置方式。这些处理,你大概都会在现场吧──要麻烦你了,亲爱的安德烈。

  反问二:你是个经常在镁光灯下的人。死了以后,你会希望人们怎么记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么记得:1)你的读者;2)你的国人;3)我。

  怎么被读者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国人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你,和菲利普,记得?

  安德烈,想象一场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利普到了一个小木屋里,屋里突然升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个室内,温暖了你们的胸膛。第二天,你们天亮时继续上路,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柴火其实已经灭了,你们带着走、永不磨灭的,是心中的热度和光,去面对前头的冰霜路。谁需要记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尝在乎你们怎么记得它呢?

  可是我知道你们会记得,就如同我记得我逝去的父亲。有一天,你也许走在伦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的流动,也许是一阵孩子的笑声飘来,也许是一株紫荆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在风里摇曳,你突然想起我来,脚步慢下来,又然后匆匆赶往你的会议。那时,我化入虚空已久。遗憾的是,不能像童话一样,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你们的后来。

  可是,果真所有有爱的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哇,恐怖啊。不是正因为有最终的灭绝,生命和爱,才如此珍贵,你说呢?

  再这样写下去,就要被你列入“Kitsch十大”排行榜了。

  反问三:人生里最让你懊恼、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哪一件事,或者决定,你但愿能重头来起?

  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吗,象棋里头我觉得最“奥秘”的游戏规则,就是“卒”。卒子一过河,就没有回头的路。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因此偶然从来不是偶然,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回不了头。我发现,人生中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过了河的“卒”。

  反问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顿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对不起,你每一次抽烟,我都这么想。

  反问五: 你怎么应付人们对你的期许?人们总是期待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独特见解。可是,也许你心里觉得“老天爷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实很想淘气胡闹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么面对人家总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这个现实?

  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赞美我的同时,总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机会学习如何“宠rǔ不惊”。至于人们的“期待”,那是一种你自己必须学会去“抵御”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是最容易把你绑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说话,傻就不假装聪明。你现在明白为何我推掉几乎所有的演讲、座谈、上电视的邀请吧?我本来就没那么多知识和智能可以天天去讲。

  反问六: 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没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贫济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实验室里默默工作的科学家,我尊敬那些抵抗qiáng权坚持记载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贫病jiāo迫仍坚定把孩子养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众鼓噪中仍旧维持独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别人分享最后一根蜡烛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励谎言的时代里仍然选择诚实过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权力却仍旧能跪下来亲吻贫民的脚趾头的人……

  有名的?无法作答。从司马迁到司宾诺沙,从苏格拉底到甘地,从华盛顿到福泽谕吉,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说还活着的,你知道我还是梁朝伟的粉丝呢。

  反问七: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未来,还是过去?为什么?

  好,我想去“过去”,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正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纯粹的星空下是如何做出伟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过的国家,去穿每一条巷子,听每一户人家从厨房传出来的语音,看每一场国君和谋士的会谈;我想在苏格拉底监狱的现场,听他和学生及友人的对话,观察广场上参政者和公民的辩论,出席每一场露天剧场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么做爱、怎么生产、怎么辩论、怎么思索、怎么超越自我、怎么创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来,到二零三零年,那时你四十五岁,地第四十一岁。我想偷看一下,看你们是否幸福。

  但是,还是不要比较好。我将──不敢看。

  反问八:你恐惧什么?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惧吧?我恐惧失去所爱。你们小的时候,放学时若不准时到家,我就幻想你们是否被人绑走或者被车子撞倒。你们长大了,我害怕你们得忧郁症或吸毒或者飞机掉下来。

  我恐惧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赏月、能饮酒、能作文、能会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记忆、能坚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为、能爱。每一样都是能力,每一种能力,都是可以瞬间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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