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了游神却不能说不是走了神运。因为我们没有铺位,便可以不陷在那又窄又热的统舱里,并可以自由地登上官舱的甲板上去游览,三峡里的风光便是在那官舱的甲板上享受了的。假如我们是被关在那统舱里,我相信所看见的光景,怕只有从那圆窗眼中所窥出的一圆崖壁吧。
中国的地方我走过的可不算少,像三峡那样的风光我实在没有遇见过第二次。那真是自然界一幅伟大的杰作。它的风韵奇而秀,它的气魄雄而长,它的态度矫矫不群而落落大方。印象已经很模棱了,只记得进了瞿塘峡时是清早,我是站在官舱外的最前的甲板上的,在下着微微的雨。有名的艳预堆是一个单独的岩石,在峡口处离北岸不远,并没有怎样的可惊奇,可惊奇的还是那峡的本身。峡的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完全和人工削成的一样。峡道在峭壁中蜿蜒着。轮船一入峡后,你只见到四面都是岩壁,江水好像一个无底的礁湖,你后面看不见来程,前面看不见去路。你仰头上望时,可以看到那两岸的山顶都有白云,而你头上的帽子可以从后头梭落。天只有一小片。但等船一转弯,又是别外的一dòng天地。山气是森严缥缈的,烟雨在迷蒙着,轮船所吐出的白色的烟雾随着蜿蜒的峡道,在山半摇曳,宛如一条游龙。这些,自然只是片段的峡道,在某一个情形之下所有的光景,但在隔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所剩下的记忆却是以这些为代表。片段化为了整体,一瞬化为了永恒。
在轮船上当游神的人,夜间自然没有地方睡。然而睡得却很特别。川河里的轮船,因为水险不开夜班(近年不知是否如此)。记得离开重庆以后,在未进峡前宿过一夜,在出峡后宿过一夜。在未进峡以前是宿在民船上的,轮船的买办在停轮后替我们雇好了民船,让我们下去过夜,第二天清早又回到轮船。在出峡后是在岸上的一个农村里过夜的,下榻处是一家酒店。听说那儿已经是湖北的秭归县境了。
就那样在神韵缥缈中,不知不觉地便出了夔门。
东平的眉目
是三四月间吧,在东京麻布区的W的寓所楼上,W向我介绍了一位青年。他说:
——“这是中国新进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
魁梧奇伟的W是在旧十九路军里充当过团长的,听说“一·二八”之变最先开火的便是他那团人。W在军事上或许是杰出的人才吧,他的率直慡快也很令人可爱,他竟公然向我介绍起作家来,并呈出那样的绝赞。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觉是:就和他的身体之魁梧一样,连夸张也很魁梧。
东平的体魄和W成正反对,身子过分地对于空间表示了占领欲的淡薄。脸色在南国人所固有的冲淡了的可可茶之外,漾着些丹柠酸的忧郁味。假使没有那副颤动着的浓眉,没有那对孩子般的恺悌在青年的情热中燃烧着的眼睛,我会疑他是三十以上的人。
——“我有好些小说,你假如有工夫,我要请你替我郭沫若散文选集看看。”这是他对我所说的第一声,意外的是说话的声音和口舌的调节,颇带几分女性的风度。
东平的眉目我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当时W便拿了一本《文学季刊》给我,他翻出一篇题名《德肋撒》,下署东平二字的叫我看。
——“你看啦,这便是他的近作,很不错。”
《德肋撒》是一段小小的故事,是写一位在产科医院里当看护的德肋撒,起初是一位心肠硬的独身女子,对于产娘们的痛苦每每要吐出近于残忍的叱责。但后来她自己结了婚,有了孕,难产,不得不进病院去受手术。在呻吟着的时候,往年对于别人的近于残忍的叱责,自然地浮上心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故事。他在用对比法来写一个人的性格转换和心理转换,笔调有些散文诗的风味,取着寓言般的格式,像是在象征什么。全体像是一篇翻译。我觉得作者是注重技巧的人,他是有点异邦情趣的嗜好的,是一位làng漫主义者。大约也因为经验还不充足的原故吧,以我学过医而且自己收生过四五个儿女的人看来,他所描写的产褥情形,便不够真实。
仅仅是这样一篇《德肋撒》时,觉得还只像chūn前的一只燕子,W的“一·二八”式的大pào似乎车得有点过火。
这是东平和东平的作品所给与我的第一印象。
八月快到尾上了。东平从房州的北条海岸突然寄了一篇小说来,是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沉郁的梅冷城》,要我给他以详细的批评。
我那时很忙,忙的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正经事,只是忙着一家七口的面包问题。不赶着把一本书译完去预支点版税,下月便有绝粮的危险。然而我把《沉郁的梅冷城》过细读了一遍,我暗暗地感着一股惊异。我没想到《德肋撒》竟长成得这么快。他的技巧几乎到了纯熟的地步,幻想和真实的jiāo织,虽然煞费了苦心,但不怎样显露苦心的痕迹。他于化整为零,于暗示,于节省,种种手法之尽量的采用,大有日本的新感觉派的倾向,而于意识明确之点则超过之。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自然我在近几年来,对于中国的文坛是很疏远的,说不定这种倾向是很普遍的,或者至少是占有领导地位的。
但我终因为忙,他所要求的详细的批评我没有工夫提出。我只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明信片,说他的作品“别致”。这个简单的批评大约使他感到失望吧。他大约以为我是蔑视了他,或者无诚意地没有过细读他的作品吧。就和自己的女儿被人轻视了而母亲要生气的一样,他回信来便叫我把他的作品(从报纸上剪下的)寄还他,并说假如我只是说那样简单的话,他以后不好再拿作品给我看了。
那是九月到了初头,到海岸去的人应该陆续回东京的时候了。寄还作品的事我拖延了下来,意在等他回东京之后寄还。但没想到他的等待竟异常切迫(后来才知道要赶着寄回上海出版),见我没有立即寄还,竟寄来了一张生气的明信片:
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
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两句,我一读了,想起了他那两条浓厚的眉毛。
十月又到了尾上了。
有一天中午时分,东平突然和孟克一道,到了我寓里来。我那时刚好写了一篇小文叫着《七请》,是答复一些朋友对于我们的诘难。《杂文》三号上把我写给《宇宙之歌》的作者的两封信发表了,意外地竟引了同一集体内的类似攻击的反应。《七请》便是那反应的反应。
我的眉毛虽然没有东平的那样粗,但稀疏地也有几根。对于诘难文字之答复,自然也不免要把几根稀疏的眉毛略略颤动一下的。
他们是吃了中饭来的,我让他们看《七请》,各自去吃中饭去了。
《七请》本只是三千字来往的文章,在我把一顿中饭吃完了再回到他们的面前来时,不用说是已经被他们看完了。文中有几处略略过火的地方,东平都劝我删削了。
我到这时又才明白地认识到:东平不仅有一副浓厚的眉毛,也还有一双慈和而有情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