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壬辰年生的,今年四十六岁。想起了十几年前,在上海城隍庙曾被一位看相的人开过玩笑,说我四十六岁jiāo大运。此事是记在我的一篇杂文《湖心亭》里面的。忽然忆及,顿觉奇验。所谓“大运”者,盖生死大运也。
海水呈着嫩huáng的颜色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脱稿国难声中怀知堂国难声中怀知堂
古人说:“闻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现在在国难严重,飞机大pào的轰击之中,世间的系念虽然也就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敌将军,某某民族英雄,然而我自回国以来所时时怀念着的,却是北平苦雨斋中的我们的知堂。
他那娓婉而有内容的文章,近来在《宇宙风》上已有好两期不见了。记得最后一篇文章的末尾,是把苦雨斋记成为“苦住斋”的。苦住在敌人重围中的知堂,目前不知怎样了。
前天王剑三来看我,他是才从青岛回上海的,我问到他,有没有关于知堂的消息?
他说,有人造他的谣言,说他花了九千块钱包了一架飞机,准备南下。
其实这“谣言”,我倒希望它要不是谣言才好。九千块钱算得什么,虽然在鼎沸时期要拿出九千块钱的现金未免也夸张得一点,然而,我们如损失了一个知堂,那损失是不可计量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近年来能够在文化界树一风格,撑得起来,对于国际友人可以分庭抗礼,替我们民族争得几分人格的人,并没有好几个。而我们知堂是这没有好几个中的特出一头地者,虽然年青一代的人不见得尽能了解。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掉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日本人信仰知堂的比较多,假使得到他飞回南边来,我想,再用不着要他发表什么言论,那行为对于横bào的日本军部,对于失掉人性的自由而举国为军备狂奔的日本人,怕已就是无上的镇静剂吧。
想写的还多,然而就此切着。
八月二十三日辰
(原载1937年8月30日《逸经·宇宙风·西风·非常时期联合旬刊》第1期)
一位广东兵的诗
十二月二十三号的晚上,我到前方某地去访问过叶伯芹军长,林林有一篇《月夜战地散记》登在《光明》战时号外第七号上,其中有一段所记的便是那一晚的事。
叶军长人很沉着而诚恳,他看见了我去,真是就像见到自己的兄弟骨肉一样,一脸都被笑云遮满了,他领率的广东兵,素来是以勇敢著名的,据说他们一开上火线便遭遇着敌人。这遭遇是不很容易的事。因为敌人总是躲在战壕里的。在战线上只是用飞机大pào来轰,要等到我们的阵地有一角动摇了,他们才偷偷摸摸地赶出来。在十月某日,叶将军所部在某地便刚好遇着这样的机会,于是一上战线便给敌人一个迎头痛击,把敌人杀得一个落花流水。这一遭遇战,在日本报上也登载了出来,自称比日俄战争时的“旅顺之役”还要猛烈。
和叶军长一别又已十日了,我连接过他两封信,他希望我再到前方去一趟,说他部下的官长和士兵同志们都愿意和我见面。我自己是很感激的,大约稍微空闲得一下,我是定要再去看望他们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一位广东兵的诗叶军长的第二封信中附了一首“广东兵”的诗,题目叫《后死感言》,诗后更附有一段跋语,我看了很受感动,现在要把它转录在下边:
后死感言广东兵
弹雨淋漓转空气,阵前木叶如蝗飞;
同仇敌忾卫祖国,为争生存狮展威。
十月十七日,我军一部在老陆宅新三宅阵地抗战。午后一时,敌用飞机大pào,猛烈轰炸。三时许,一面以机枪扫she我阵地后方,阻我增援,一面以步兵向我第一线冲锋,斯时激战之烈,空气为之改变。弹雨穿过阵前,树叶纷飞如蝗。我将士为祖国争独立生存,为民族争自由平等,敌忾同仇,奋不顾身,辗转肉搏。五时左右,即将敌人击退。双方伤亡枕藉,小卒竟忝后死。昨闻郭先生沫若驾临军部指导,因赋此,请转斧正!
跋语至佳,诗并不好,但因为是士兵同志做的,而且写的是实感,所以难能可贵。作者要我“斧正”,我现在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它修改一下。
弹雨淋漓风改色,阵前木叶如蝗飞;
同仇敌忾拚生死,狮吼摇天万里威。
跋语中所说的十月十七日新三宅阵地之战,不知道是否便是叶军长所说的那次遭遇战。下次见面时当问个详细。弹雨淋漓,空气改色,木叶蝗飞,伤亡枕藉,这种壮烈的景况,实在是绝好的文章,绝好的绘画。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晨
郭沫若散文选集长沙哟,再见!
chūn天渐渐苏醒了。
在长沙不知不觉地便滞留了二十二天,认识了不少的友人,吃过了不少的凉薯,游过了三次岳麓山,在渐渐地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天我便要和长沙离别了。
古人说:长沙乃卑湿之地。不错,从岳麓山俯瞰的时候,长沙的确是卑。在街上没有太阳而且下雨的时候,长沙的确是湿。但我在长沙滞留了的这二十二天,却是晴天多雨天少,长沙所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怎么忧郁。
可不是么?那平淡而有疏落之趣的水陆洲,怕是长沙的最好的特征吧。无论从湘水两岸平看,无论从岳麓山顶俯瞰,那横在湘水中的一只长艇,特别令人醒目。清寒的水气,潇舒的落木,淡淡的点缀着,“潇湘”二字中所含的雅趣,俨然为它所独占了。或者也怕是时季使然吧。假使是在chūn夏两季之jiāo,绿叶成荫的时候,或许感触又有两样吧。
长沙哟,再见!chūn天渐渐苏醒了,在渐渐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晚就要离开长沙。
但我在离开长沙之前,却有一个类似无情的告别。
我此去是往武汉的,虽然相隔并不远,但我在最近的时期之内却希望不要再到长沙。
我希望我在年内能够到南京、上海,或者杭州,或者是济南,或者是北平。能够离开长沙愈远便愈好。
待到国难解除了,假使自己尚未成为pào灰,我一定要再到长沙来多吃凉薯。率性就卜居在我所喜欢的水陆洲,怕也是人生的大幸事吧。
chūn天渐渐苏醒了,我同南来的燕子一样,又要飞向北边。长沙哟,再见!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在警报中草此
螃蟹的憔悴
——纪念邢桐华君
邢君桐华,寂寞地在桂林长逝了。他的能力相当qiáng,可惜却死得这么快。
我和他认识是在抗战前两年,是在敌国的首都东京。
那时候有一批的朋友,在东京组织一个文会团体,想出杂志,曾经出过八期。前三期叫《杂文》,因受日警禁止,后五期便改名为《质文》。桐华君便是这个团体里面的中坚分子。
他在早稻田大学俄国文学系肄业。杂志里面凡有关苏联文学的介绍,大抵是他出任的。
为催稿子,他到我的住处来过好几次,我还向他请教过俄文的发音。有一次他谈到想继续翻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曾尽力的怂恿他,把我所有关于这一方面的资料都送给他去了。但他还未曾着手,却为了杂志的事,被日本警察抓去关了几天,结果是遣送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