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他的个展时是第二天,正遇着横山大观在场,有好些随员簇拥着他,那种飘飘然的傲岸神气,大有王侯的风度。这些地方,日本人的习尚和我们有些不同。横山大观也不过是一位画家而已。他是东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头竹内栖凤对立,标榜着“国粹”,曾经到过意大利,和墨索里尼拉手。他在日本画坛的地位真是有点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穷画家,但画家的社会比重要来得高些,一般是称为“画伯”的。
抱石在东京个展上摄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几张我题的诗,有一张我自己在看画时的背影。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了,十年前的往事活呈到了眼前,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趣。
我劝抱石再开一次个展,他说他有这个意思,但能卖出多少却没有一定的把握。是的,这是谁也不敢保险的。不过我倒有胆量向一般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推荐;因为毫无问题,在将来抱石的画是会更值钱的。
午饭过后杂谈了一些,李可染和高龙生也来了,可染抱了他一些近作来求抱石品评。抱石又把自己的画拿出来,也让二位鉴赏了。在我告辞的时候,他检出三张画来,要我自己选一张,他决意送我,我有点惶恐起来。别人的宝贵制作,我怎好一个人据为私有呢?我也想到在日本时,抱石也曾经送过我一张,然而那一张是被抛弃在日本的。旧的我都不能保有,新的我又怎能长久享受呢?我不敢要,因而我也就不敢选。然而抱石自己终把这《桐yīn读画》选出来,题上了字,给了我。
真是值得纪念的“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抱石送我们出了他的家,他指着眼前的金刚坡对我说:“四川的山水四处都是画材,我大胆地把它采入了我的画面,不到四川来,这样雄壮的山脉我是不敢画的”。
——“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画一幅‘竹yīn读画’图啦,读画的人不是古装的,而是穿中山装的高龙生、李可染、杜守素、郭沫若,还有夫人和小儿女。”我这样说着。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送着我们一直走出了竹林外来。
当到分手的时候,抱石指着时慧夫人所抱的二岁的小姐对我们说:“这小女儿最有趣,她左边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笑窝,你只要说她好看,她非常高兴。”
真的,小姑娘一听到父亲这样说,她便自行指着她的笑窝了,真是美,真是可爱得很。
时间很快的便过去了,在十月十七日后不久,我们便进了城;虽然住在被煤烟四袭的破楼房里,但抱石的《桐yīn读画》却万分超然的挂在我的壁上。任何人看了都说这幅画很好,但这十月十七日一天的情景,非是身受者是不能从这画中读出来的。因而我感觉着值得夸耀,我每天都接受着“最上光辉”。今屈原
亚子先生的诗,于严整的规律中寓以纵横的才气,海内殆鲜敌手。字,行楷有魏、晋人风味,草书则脱尽町畦。这是独创一格的草书,不仅前无古人,亦恐后无来者。
这种能纵能控、亦狂亦狷的辩证的统一,似乎就是亚子先生的独特而优越的性格。亚子先生在外表上不大拘形迹,而操持却异常谨严。他的正义感,峻峭到了极端,使他有着“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原子弹式的情操。但他信仰孙中山、马克思、列宁,有明敏的博施济众的思想,把他的qiáng烈的感情控制着了。原子弹式地任其发挥的是他的草书,有所控制不作盲目爆炸的便是他的诗。他的草书或许是他的感情的安全瓣,为了有这一安全瓣,怕也帮助了他在控制上的成功。
画家尹瘦石曾经以亚子先生为模特儿,画过一张屈原像,这是把对象找得太好了。“佩长剑之陆离”者,是屈原,也是亚子。亚子,今之屈原;屈原,古之亚子也。但今屈原与古亚子毕竟有不同的地方,那似乎就在这感情控制的成功与失败上。屈原的字没有方法看见了;而他的诗,尤其是《离骚》、《天问》,确是原子弹式的诗。那样猛烈的感情无法控制,所以他的生命结果也像原子弹一样爆炸了,虽然也炸毁了一些佞臣和萧艾。
今屈原绝对不会那样任情爆炸的,他的原子能有所控制,控制向了生产方面,诗之多而jīng,可以寿人寿世。他的诗歌如粟菽,而他的志趣是“使有粟菽如水火”。因此,我更希望他的诗歌多多产生,而且更要平易近人,使人民大众能够接受,亦如水,亦如火。有所控制的原子能,能够像水一样普及,像火一样容易到手,那于人民大众是多么大的福利呵。或许有人要担心,成为了洪水或燎原的大火怎么办?如有要担心的那样的人存在,也就是洪水大火有时是必要的证明。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日夜
叶挺将军的诗
那是新四军事变后的第二年(一九四二),希夷被囚在陪都郊外的某一地点。秋冬快要完的时候了,他的夫人由广东携带着一位八岁的女儿扬眉来看他。他们在狱中曾经会过几次面。我在这时却也得到了极可宝贵的一些意外的收获。
十一月十六日,希夷夫人带着扬眉到赖家桥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她把希夷手制的一枚“文虎章”送给我,作为他给我祝寿的礼物。那是由香烟罐的圆纸片制成的,正面正中用钢笔横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环绕着“寿qiáng萧伯纳,骏逸人中龙”十个字。背面写着“祝沫若兄五十大庆,叶挺”。在这之上,希夷夫人用红丝线来订上了佩绶,还用红墨水来加上了边沿。
这样一个宝贵的礼物,实在是使我怀着深厚的谢意和感激。我感激得噙着了眼泪。
不久我们从乡下搬进了城,又从希夷夫人手里得到希夷给我的一封信,这里面还附有一首诗。
叶挺将军的诗郭沫若散文选集沫若兄:
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彻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qiáng萧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别后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
寿比萧伯纳
功追高尔基
叶挺卅一,十一,十四,
在渝郊红炉厂囚室中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dòng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那能由狗的dòng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
六面碰壁居士卅一,十一,廿一
这里燃烧着无限的愤激,但也辐she着明彻的光辉,要这才是真正的诗。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写诗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诗里学。我敬仰希夷,事实上他就是我的一位jīng神上的老师。他有峻烈的正义感,使他对于横逆永不屈服;而同时又有透辟的人生观,使他自己超越在一切的苦难之上,五年的囚禁生活;假使没有这样的jīng神是不能够忍耐的。假使没有这样的jīng神,一个人不被软化,成为性格破产者,也要被瘫化,成为jīng神病患者。然而希夷征服了这一切,现在果真是“地下的火冲腾,把活棺材烧掉”,而他“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