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倒是满好,并没有像一千多年前的韩愈那样,逢着“yīn气晦昧”的秋雨节,而劳他“潜心默祷”。众峰是很朗壑的,虽然并不怎么“突兀”,也不显得有所谓“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那么生龙活虎般的活跃。但山外的眺望为韩愈所忽略了的却很有可观,七十二峰都一一呈列在目前,好像万马奔腾。韩愈只照顾着衡岳本身,而失掉机会照顾到岳外,我很替他可惜。
三桂林种种
十二月二日清早由衡阳坐火车动身,三日清早到了桂林。这次有火车的方便,自然没有前两次那样láng狈了。
到了桂林之后,主要的工作是把三厅的人员分了三分之一留下来参加行营政治部,由张志让主持,行营政治部主任是梁寒操。另外的人员便陆续由卡车运往重庆。只有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别致,他们自告奋勇,决定步行,沿途工作,走向重庆。他们这一计划后来是很完满地成功了。
那时候陶行知也在桂林,他召开过一次小朋友的大会,似乎就是生活教育社的年会吧。他曾经邀我去演讲,我说过“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有了改变了,并不是下一代不如上一代,而是上一代不如下一代。这一转机,就是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给予我的。
长沙大火后有一家白报纸的囤积店没有烧掉,却又搬运不出:因为在善后期中火车只限于军运,断绝了商运。那家囤积商便向三厅求售。令数很大,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商人作为烧掉了,要价比成本还要低。我把这事向陈诚提出过,要政治部买下。陈诚到长沙时给了我一个手条,jiāo总务厅办,而总务厅的那些颟顸老爷却始终没有办。到了桂林那纸商又来找我,我便独行独断地索性由三厅来收买了。这到后来一直供给了政治部好几年的使用,而且还使第二代厅长何浩若,第三代厅长huáng少谷,各各都揩了一笔大油水。
救亡日报社的朋友们到了桂林本来打算立即复刊的,但因经费无着,地方上的当局也无意帮忙,以致虚悬着。我扭着陈诚,向政治部要津贴。他很勉qiáng地答应了每月津贴二百元。这津贴的数目虽然少,然而是中央机关所津贴的报纸,对地方党部的麻烦也就是一副挡箭髀了。同时又由夏衍到香港去筹了一笔经费,于是这份文化人的报纸便在翌年元旦又在桂林复刊了。——这报纸是在两年之后,张治中做政治部部长时代,由何浩若亲自跑到桂林去勒令停刊的。
立群在十一月十一日和夏衍、孙师毅、池田幸子等同车,离开了长沙之后,她比我先到桂林。她曾经在省政府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但不幸在十一月底遭了轰炸,除了随身穿着的一点衣服之外,所有的东西部被炸光了。人没有牺牲自然是件幸事。
立群还有一位母亲,是岑chūn暄的侄女,本来是在行政院任职的,南京失陷时带着一位十三岁的幼女逃回桂林。她们也是什么东西都丢光了,暂时住在水东门的娘家——岑氏宗祠里。据说,依旧时的封建习惯,凡是出了嫁的女子便不准在娘家过年;看看要到年末了,又只得从宗祠里搬了出来。这一老一弱的今后的生路,我们也是须得负责的。这件琐屑的私事,多蒙朋友们的帮助,却解决得最理想。小妹立修,我们要她参加孩子剧团,她很踊跃地参加了。岳母岑蕴文搭着苏联顾问团的小汽车,先我们到重庆。她们两母女不久更由重庆到了延安,于今是比我们更自由,更幸福了。
在桂林我们住在乐群社,在乃超和杜老同住。不久翰笙由香港回来了,他所采办的医药用品,留下了程步高负责搬运。他们的辉煌成就,我在前面是已经叙述过了。
乃超在计划设立日语训练班,打算训练一批人员出来,加紧对敌宣传工作。为了这项工作,他和鹿地亘两人留在桂林,一直住到第二年的五月。但工作却受到梁寒操的种种牵掣,没有达到理想的地步。原先本条算由三厅直接办理的,梁寒操生天活夺的抢去,乃超和鹿地便只以顾问的名义留下。虽然也招了生,开了班,但所注重的不是日语训练而是思想训练。这就是武汉撤守后,国民党反动派所奉行的一贯的国策——照着近卫声明所指示的途径:消极抗战,积极防共。三厅由凌迟而至于处决,所有一切对于抗战有益的工作,从此以往都逐渐被限制,被毁灭了。
我和立群两人是于二十七日飞往重庆的,但在这之前还遭遇过一些悲欢离合。
四舟游阳朔
“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
桂林人是很爱夸引这两句话的。到过桂林而且游过阳朔,我自己也能承认,这两句话并不算夸大。桂林和阳朔的山水(认真说,只能是山)的确很奇特。那些水成的石灰岩,经受了无数万年的风蚀雨削,一座座的山峰各不相连,拔地而起。而千万个峰顶各呈奇状,或如乱迭云母,或如斜倚画屏,或如螺、或如菌、或如书帙在架,或如矛头插天,象鼻、狮头、马鞍、人帽,无形不备。这种山型,我在别的地方不曾看见过。安徽人艳称huáng山,但从照片上看来,huáng山之奇似乎是在层崖迭峰间多生小松,而这样的huáng山松在桂林、阳朔也并不稀罕。我得承认,桂林、阳朔的山水,在它们的奇拔秀逸上的确是甲于天下的。如果要说到雄浑磅礴,那就完全说不上了。
山是水成的石灰岩,因此便有不少的钟rǔdòng,在桂林有“无山不有dòng”之称。最大的七星崖要算是最大的钟rǔdòng吧。dòng里当然更有些奇形怪象的东西,石笋、石柱、石笔、石帘,叩之有声如钟,成于石浆如rǔ。但那种不见天日的dòng中景物,倒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中的地上景物,来得更能引人入胜了。
那时候白鹏飞(表字经天)在做广西大学的校长。我们是日本帝大的先后同学,因此他很殷勤地招待了我们。他请我到良乡的大学里去讲演过,据说那校舍是岑chūn喧所捐赠的,这和立群自然有一番渊源了。校舍的园林相当讲究,有一株很大的红豆树,为我生平第一次所见。那样小巧玲珑的红豆,所谓“相思子”,才是结在那样高大的乔木上。
有一次经天雇了两只船,邀约杜老、何公敢、立群和我,同游阳朔。因此我们便得以尽量地领略了桂林和阳朔的风味。
去的一天在下着微雨,在漓水边坐上了两只有篷的木船。大家都带着被条准备在船上睡一夜。殷勤的经天夫人沈兰冰女士更采办好了一天多的粮食,好几瓶茅台。她决心在船上亲手烹调来款待我们。这样的贤主人的确是难得的,情谊既浓重而风韵又清新。在那奇山异水之中,飘泊了一天一夜,即使不是苏东坡,也尽可以写出一篇《阳朔赋》了。
漓水很清洁,水流很缓,平稳地在两岸的山峰中纡回。有点微雨,更增加了情调。空气是凄冷冷的,远峰每半藏在烟霭之中。时有水鸟成群而游。整个的情景好像是在梦里。
白经天爱唱黑头,时不时要突然来几声《黑风帕》,于是便使得群山震恐,两岸都发出回响。
我在武汉时曾经买过一枝手枪,备而未用,这次是随身带着的。中午时分,经天夫人在烹调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打一只水鸟来做菜吧。拔出枪来,砰的一声——水鸟惊跑了。两岸突兀在幻境中的寒山也几乎惊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