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住久了,文学趣味不知不觉之间又抬起头来。我在高等学校快要毕业的时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学书籍了。
那是一九一八年的初夏,我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以后是要进医科大学了。我决心要专jīng于医学,文学书籍又不能不和它们断缘郭沫若散文选集了。我下了决心,又先后把我贫弱的藏书送给了友人。当卖书我要离开冈山的前一天,剩着《庾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两书还在我的手里。这两部书我实在是不忍丢掉,但又不能不丢掉。这两部书和科学jīng神实在是不相投合的。那时候我因为手里没有多少钱,便想把这两位诗人拿去拍卖。我想起日本人是比较尊重汉籍的,这两部书或者可以卖得一些钱。
那是晚上,天在下雨。我打起一把雨伞走上冈山市去。走到一家书店里我去问了一声。我说:“我有几本中国书……”
话还没有说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在怀里操着两只手,粗bào地反问着我:“你有几本中国书?怎么样?”
我说:“想让给你。”
——“哼,”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下颚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吧,我不是买旧书的人!”说着把头掉开了。
我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很失悔。这位书贾太不把人当钱了!我就偶尔把招牌认错,也犯不着以这样侮慢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抱着书仍旧回到寓所去。路从冈山图书馆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对于它生出了惜别意来。这儿是使我认识了斯宾诺沙、泰戈尔、伽比儿、歌德、海涅、尼采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这儿的。我便想把我肘下挟着的两部书寄付在这儿。我一下了决心,便把书抱进馆去。那时因为下雨,馆里看书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向一位馆员jiāo涉,说我愿意寄付两部书。馆员说馆长回家去了,叫我明天再来。我觉得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便把书jiāo给了馆员,说明天再来,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没有遇着过这样快心的事。我把书寄付了之后,觉得心里非常恬静,非常轻松。雨伞上滴落着的雨声都带着音乐的谐调,赤足上蹴触着的行潦也觉得慡腻。啊,那慡腻的感觉!我想就是耶稣脚上受着玛格达伦用香油涂抹时的感觉,也不过这样吧?——这样的感觉,到现在好像也还留在脚上,但已经隔了六年了。
把书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去了冈山。我在那天不消说没有往图书馆去。六年来,我乘火车虽然前前后后地也经过冈山五六次,但都没有机会下车。在冈山三年间的生活回忆时常在我脑中苏活着;但恐怕永没有重到那儿的希望了?
啊,那儿有我和芳坞同过学的学校,那儿有我和晓芙同住过的小屋,那儿有我时常去登临的操山,那儿有我时常去划船的旭川,那儿有我每天清早上学、每晚放学必然通过的清丽的后乐园,那儿有过一位最后送我上火车的处女,这些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但我现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庾子山集》和《陶渊明集》的两部书呀!我那两部书不知道是否安然寄放在图书馆里?无名氏的寄付,未经馆长的过目,不知道是否遭了登录?看那样书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少有吧?即使遭了登录,想来也一定被置诸高阁,或者是被蠹鱼蛀食了。啊,但是哟,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我的旧友们哟!你们不要埋怨我的抛撇!你们也不要埋怨知音的寥落!我虽然把你们抛撇了,但我到了现在也还在镂心刻骨地思念着你们。你们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图书馆中健在,也比落在贪婪的书贾手中经过一道铜臭的烙印的,总要幸福得多吧?
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现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时候,我寄居在这儿的山中,也和你们冷藏在图书馆里的一样。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们别离的那个幸福的晚上,我觉得我也算不曾虚度此生了。
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尚儒村去年十二月初一发起调查江浙战祸的时候,我同C担任了调查宜兴的一路,所有的调查报告已经由C写出,用不着我再来费事了。
我们在宜兴,前后算费了一礼拜期间!所有宜兴乡下、太湖沿岸的战地大都踏查过了。jianyín掳掠的传闻,焚毁杀戮的遗迹,凡经我们探听得来,或实地查访过的,本也书不胜书。不过我要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我在调查期中,除去认真地起过一次悲感之外,我对于这些所谓“江南的惨祸”,实在是淡然漠然的。我所以这样淡漠的原因,诸君,你们暂且不忙骂我是冷血动物吧!这样的战祸,自从民国以来,已是司空见惯,原不限于江南;而酿成这种战祸原因,并且一多半是应该归罪于我们国民自己。我们中国现有军阀和他们的牙爪,不消说是禽shòu不如,罪恶通天的,但尚儒村他们不同一是中国人吗?我们全体的中国人,把军人的一部分除开了的,又是怎么样呢?兵队来了,有钱的请外人的红十字会来贴张保护的封条,没有钱的便趁火抢劫;兵队走了,又要到邻县或者邻村去蹂躏去了郭沫若散文选集的时候,大家又放些花pào来送行。好像邻人的悲哀是值得他们恭贺的样子啊。南翔和真如等地,被齐燮元的大兵烧掠殆尽的时候,南京城的绅士不是正在准备着替大帅办凯旋会吗?
有这样的国民,有这样的军队,所酿出来的野蛮的成绩,本是在谁的意想中也能预料得出的。对于意想中所能预料的事体,谁个还会起甚么特别的感触呢?
不过我说我认真起过一次悲感的,那的确也是一个例外。
是十二月初五了。我们从湖走到悬脚岭去,翻过悬脚岭便是浙江的长兴地界了。
jiāo界的地方有一个隘口名叫东川界,那在古时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从那隘口下去便是长兴的尚儒村。全村不上一百家人,四围都是山,村子就恰好在锅底里的一样。一望都是竹林,但那几万株的竹林,几乎每根每根都中了枪弹,有的拦腰折断,有的断了头,有的穿了孔。路旁间或是些乔木,身上的弹眼无虑在一百以上。我们那天上午走到这尚儒村来,蒙一位从前在南京建业大学读过书的王家翰君招待我们在他家里。他的叔父,一位很诚朴的乡先生,向我们说出了这么一段往事。
他说:他们村上是八月十二开火的,足足打了九天。浙军是十八退的兵,四山的苏军不敢下山来,还空放了pào弹两天两夜。
在他们村上浙军只有一营人,四山的苏军无虑有一万以上的,以这样众寡不敌的势子,两方在这儿支持了许久。开火以后苏军的子弹真个是像下雨一样,昼夜都不停。但是所打死的浙军呢还不上十个人!连受伤的还不上二十个!就在这阵亡了的军士里面可惜死了一位薛连长了。那是十八的一天,浙军已经退了,薛连长带了他手下的兄弟也退到了五里路外的张坞,但他又折转了来。因为村上的人还有多少没有退尽,他要来劝他们火速退,他要来做最后的殿军,保护退出村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