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嘛,就是妈妈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脸的面霜一盒(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会不会,嗯,会不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三百五十元。“还好,”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可是有洁癖的若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huáng脸婆。最后一次照镜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
那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bī进,从开幕bī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妈的,麻烦!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huáng脸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
“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送到幼儿园去了。”
※ ※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
“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
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
“写文章?”
“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chuáng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
“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不起电视吗?”
“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
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
“怎么没有?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
“妈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妈妈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