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开始花白了。她那键壮的身体由于长期过度劳苦而渐渐地衰损。然而她的jīng神一直很好。在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圣洁的光辉,虽历久而不减其光彩。
自从郭沫若在那一天早上不辞而别后,安娜盼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年又一年,她常常一个人站在屋外的篱栅旁,久久地眺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田畴:当年郭沫若就是从篱栅的缺口处向田陇上走去的,从此一去不见踪影。田畴从深青变为金huáng,又从金huáng变成深青色。周而复始,寒暑jiāo替,万古不变的只有安娜的那一颗至死不渝的爱心。
整整十一个年头在等待与盼望中过去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解放战争也已临近尾声……
从1948年8月25日起,香港《华商报》的副刊《茶亭》开始连载郭沫若的《抗战回忆录》,历时达三个多月,在国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远在日本的安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悉了郭沫若的消息。她激动万分,含着喜悦的泪水对儿女们说道:“啊啊,上帝保佑!你们的爸爸还活着,还活着啊!……”
“爹爹在香港!”
“香港——在哪里?在哪里?”
儿女们围着妈妈,说呀,笑呀,一家人顿时乐开了花。为了庆贺,当天安娜又烧了红豆饭。
安娜是在1916年的年底在冈山和郭沫若同居的,他们没有正式履行过结婚手续。所以安娜一直是日本的国籍。为了能够顺利地到中国去,安娜向有关方面提出与郭开贞结婚的申请并获得批准,从而在1947年3月失去了日本国籍。
当时中国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正进行着激烈的内战,陆路不通,长子和夫已在台北大学任教,安娜的妹妹阿操及其夫陶晶孙也在台湾。所以安娜决定带着三子佛孙及女儿淑子,从日本启程,绕道台湾去香港寻找郭沫若。她嫁给了一个中国人,她把自己也视为中国人,所以她要回到中国去,寻找孩子们的爸爸。为了这一天,她实在盼得太苦太苦、等得太久太久了呀!
安娜是个果断的女人,一经决定,她便立即着手收拾行装。
正在这时,忽然有几个身份颇高的人物,来敲长久被冷落的安娜的房门了。他们一直走进里屋东睃西睃,然后压低声音,用很秘密的口吻对安娜说:“我们特意来访,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安娜莫名其妙,就问道:“生意?和我?”
其中一个带头的人诡秘地一笑,点点头说:“对,太太,和你谈一笔大生意。”
安娜摆摆手:“我没有什么买卖可做呀!”
“有的,有的,”那个人提高了些声音说:“你不认为你生活太清苦、太寒酸了吗?你的那些东西是很值钱的,只要你答应出售,会得到一笔不小的钱数,会使你的生活大大改观,坐等享福啊!”
安娜仍弄不清楚这些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心里老大疑惑着,她盯住那几个人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
还是那个带头的人物,有些沉不住气了,就直接了当地向安娜和盘托出道:“直言吧,就是郭沫若先生在日本写的一些没有发表的作品和他的全部手稿。太太,我们愿意高价购买!”
原来是这样!安娜的确保存着郭沫若许多作品的手稿,还有不少日记。她把它们看得比什么都珍贵,即使在战争期间,以及日本战败以后最困难的日子,不管生活多么困苦,安娜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出卖丈夫的手稿。在她看来,出卖这些珍贵的手稿无异于出卖自己的灵魂。所以,她斩钉截铁地回绝那几个人物道:“我是不卖的。”
“刚才说过了,我们愿出高价!”
“高价我也不卖。”
那几个人物见安娜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得作罢了。郭沫若在日本的全部手稿因此得以保存,没有落入他人的手中。
在一个云开日出的日子,安娜携带着郭沫若的手稿,同三子佛孙和女儿淑子一同登上开往台湾的客轮,开始了她万里寻夫的第一步,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这样兴奋,好像同郭沫若久别重逢、举家团圆的日子就在眼前。
现在以安娜这样的人物要到中国去,自然是一件有重要新闻价值的事情。一些新闻记者又蜂拥而至了,他们要抓紧机会在安娜上船之前进行采访。1937年底南京陷落时,安娜对新闻记者的提问一概不作回答,现在她乐于回答记者提出的各种问题。她沉默了许多许多年,郁积在心中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了。她现在可以讲话,愿意向众人表达自己的心情。
一个记者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到中国去?”
安娜对这个问题早就胸有成竹了,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是把中国看成自己的故乡才去那里生活的。”
“这些年你在日本是怎样生活的?”
安娜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了,她极力镇定一下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战争爆发后,我一直被国人看作是‘敌人的妻子’、‘卖国贼’。我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
“可想而知”这四个字包含了多少内容啊!屈rǔ、挣扎、苦斗、期待……记者先生们为安娜的这一句简短而又内涵丰富的回答深深打动了。他们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位郭安娜,这位佐藤富子,是真正的优秀的日本女性,甚至可以说是日本女性的骄傲。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位记者才怀着崇敬的心情问安娜夫人道:“你现在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安娜朝着大海的西方望了望:中国就在西边,丈夫就在西边。西边意味着重逢,意味着团圆。她十分愉快地说:“经过柔肠寸断的十一年之后回到丈夫身边,如今积忧烟消云散……”
碧海蓝天,海鸥在快乐地、自由自在地飞翔。
轮船破làng前进,朝着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中国驶去。
行至中途,海上起了风bào。轮船颠簸摇晃,安娜和一对儿女挤在三等舱里,像是闷在锅里被翻炒的鱼。安娜呕吐得厉害,佛孙关心地抚着她,问道:“妈妈,你不要紧么?”
“我不要紧的。”安娜用手揉着胸口,叮嘱儿子说:“舱里的人又多又杂,当心你爸爸的手稿。”
“是,是!”佛孙答应着。
淑子抱怨起来,说:“刚才天气还好好的,怎么说起风就起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佛孙笑道:“中国古话里还有一句:‘人有旦夕祸福’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安娜嗔道,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见到了你们的爸爸,我们今后只有‘福’没有‘祸’了……”
“哈哈,祸尽福来!”佛孙、淑子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和妈妈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长子和夫在台北大学任教,陶晶孙和佐藤操夫妇也在那里,陶晶孙是卫生学教授并兼任热带病研究所所长,安娜在妹妹、妹夫家里住了三个星期,略事休息,一面办理去香港的有关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