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_桑逢康【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桑逢康

  说了几次张琼华都不同意。她怕给郭沫若添麻烦。生活实在无着了,她才把自己一月的开支反反复复算了又算,提出了一个最基本的限额,嘱咐郭宗jin说:“让他一月寄十五元来吧。”

  郭沫若收到郭宗jin的来信后,主动承担起了张琼华的供养责任。他每月给张琼华寄去人民币十五元,以后随着生活费用的提高,逐步增加到二十元、二十五元、三十元。张琼华每次收到汇款后,都遵照郭沫若的要求寄去回笺。

  这,成了这一对名义上的老夫妻的唯一联系了……

  张琼华有一个姨侄女在西安工作,写信请张琼华到她那里去耍一耍。于是,张琼华去西安住了两个月。她本打算回乐山的,但姨侄女劝她说:

  “你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西安离北京不远,gān脆再去北京耍耍。”

  张琼华想想也好,就独自踏上开往北京去的火车。

  这是1963年的事,离那次郭沫若回乐山又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了。郭沫若和她见了两次面,摆了摆家常,还专门蒸了一顿川味zha肉款待张琼华。但两人的耳朵都不好,说起话来必须提高嗓门,就好像一对老夫妻在大声吵吵。

  郭沫若的秘书王庭芳陪张琼华游览了许多北京的名胜古迹,诸如故宫呀,北海呀,天坛呀,颐和园等等。张琼华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东张张,西望望,显得又惊异又兴奋。活了七十多岁,她总算是开了眼界了,为此她深深感激着郭沫若。

  临走时,王庭芳问她:“想在北京买点什么?”

  张琼华摆了摆手,说:“不买啥子。”

  经王庭芳一再动员,张琼华才去商店里转了转,但也只扯了一截黑色灯芯绒布。她爱不释手地对王庭芳说:“这种料子好看,耐穿,我这辈子还没穿过。”

  王庭芳觉得太过意不去了,回来向郭沫若汇报后,郭沫若特地叫秘书买了暖水瓶、铝锅、衣料等生活用品送给了张琼华。

  回到乐山以后,张琼华继续过着尼姑似的生活。不喜杀生,极少吃肉,除早晨一顿是荷包蛋外,其余中晚两餐都是素菜素饭。身体好一点时就到街上走一走,或者坐在熟人的小摊子前,看着别人做生意,一坐就是大半天。年纪愈来愈老,不能上街转了,她就端把竹椅,静静地坐在院子门口往街上默默张望。有时望着望着眼睛里就会涌上了泪水。

  此时在北京前海西街十八号,又是别有一番景象。

  1963年。chūn天的季节。花园里的花朵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在郭沫若的书室里,也洋溢着一派浓浓chūn意。

  这一天,于立群在默诵毛泽东的词《淀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深有感悟,就对郭沫若说:“我特别喜欢‘万方乐奏有于阗’这句。”

  说罢,她兴致勃发,立即展纸挥毫。此时于立群的书法日臻成熟,已经是国内有名的女书法家了。那几个字经她书写,跃然纸上,气度非凡。可是仔细一验看,才发现把开头的“万方乐”写成了“万方chūn”了,错了一字!

  “糟糕!”于立群嘴里嘟哝了一声,便要把这张纸扔掉。

  “慢来,慢来,我看一看!——”

  郭沫若一边说,一边走过去,从于立群手中接过笔管来,略为思索,就用隶书在“万方chūn”三个字下边加了几个字。然后,颇为自负地笑着对于立群说:“这样一来,不就变废为宝了么?”

  于立群一看,原来郭沫若凑成了一副四言联:

  万方chūn色,千顷湖光。

  于立群开心地笑了。本来是一张废纸,经郭沫若稍一加工,果然点石成金,顿添风采。

  郭沫若和于立群经常这样“合作”。他们的夫妻生活中充满了温馨的爱意,文人的雅趣。

  文化大革命初期,郭沫若本人虽然由于毛泽东和周恩来的保护而没有受到直接的冲击,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未能幸免于难。有一天晚上正好郭沫若要参加周总理主持的外事活动,于立群再三叮嘱他无论如何也要请周总理帮帮忙,营救被绑架的孩子。郭沫若去了,他就坐在周恩来的身旁。他和周恩来有着几十年的深厚友谊,他相信只要他把这件事提出来,恩来是一定会伸出救援之手的。当时周恩来仍然保持着“第三把手”的地位,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还是有一定的权力的。然而,郭沫若终于没有开口——他不愿意、也不忍心让已经操劳过度的周恩来再为自己儿子的事操心。整个神州大地正处于一片混乱和动dàng之中,有多少国家大事正等着周总理去处理啊!比起国家和民族来,儿子的被绑架、关押毕竟只是一件小事……

  于立群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她本来是怀有满腔希望的:沫若一定会向周总理讲,总理一定会设法营救,孩子一定能平安地回家来……可是,郭沫若回来后告诉她说,他根本没有向周总理提世英被绑架的事。于立群满心的希望顿时化成了乌有,她生平第一次向她敬重与爱戴的郭沫若动了肝火,埋怨与责怪一齐迸发了出来……

  郭沫若沉默着,既无言安慰妻子,又无言告慰爱子。过了好半晌,他才吃力地说着:“我也是为了中国好啊!……”

  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出去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竟连儿子处在危险的时候,做为父亲的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从这一天起,在北京前海西街十八号院里,有一位老人经常伏在案头,一只颤抖的手执着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儿子留下来的日记。好像儿子和父亲在亲切地jiāo谈。这位老人,就是郭沫若。

  1974年的秋天,安娜从日本回来后,得知了郭沫若病重的消息,便和女儿淑yu一起赶到北京医院里看望他。他们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见面了,这一次在医院中相见,郭沫若和安娜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郭沫若八十有二,安娜也已八十高龄。悠悠岁月已经冲洗尽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芥蒂,唯独留下来温馨的回忆。

  “瞧!这就是我们在市川县的故居……”安娜把这次去日本时特意拍摄的故居的照片拿给郭沫若看,并告诉他哪些地方仍旧保持着原样,哪些地方已经改建过了。郭沫若躺在病榻上兴致勃勃地听着,照片一张、两张……看得是那么仔细,那么认真,仿佛他又回到了市川故居的庭院中间,回到了安娜和孩子们身边。

  “那些树都长得这么高了……”

  “是你亲手栽种的呢!”

  郭沫若和安娜像一对怀旧的老人,缓缓地,但又兴奋地谈着往事。窗外——发huáng的树叶在秋天里飘零,坠落,恰似人的暮年。

  探视的时间到了。安娜和女儿把她们的双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用日本的礼仪向郭沫若告别。在病榻上的郭沫若,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安娜,他在安娜的眉宇间,又看到了那种令他神往和肃然起敬的圣洁的光辉,如像初恋时一样。然而由于病体不支,他不能同样用日本式的礼仪和安娜及女儿告别了。他只能在病榻上用专注的目光,把妻子和女儿送出门外。这种目光只有大病之中的老人才会有的。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恋恋不舍”,而是“见一次少一次”,因而也就愈发难以割舍,含有特别的悲凉的成分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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