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维兰德是洛可可文学的主要代表,出版了德国第一个重要文学杂志“德意志信使”,写出了德语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启蒙小说和第一个不押韵的诗剧,第一个大量翻译了莎土比亚的作品,给德国文坛带来极大震撼;他的翻译直接影响了赫尔德、歌德、席勒的写作。赫尔德可以说是狂飙突进文学运动的理论导师。他提倡对旧格律和旧形式的打破重来,让形式去配合自由的思想;他主张任何伟大的世界文学都必须先植根于民族本士。作为康德的学生,赫尔德承继了启蒙主义的理性,但是他对情感的qiáng调和对古典主义的批判又酝酿了狂飙突进文学与làng漫主义的发芽。在斯特拉斯堡时,一个修法律的学生每天来和他讨论文学与思想,他对年轻歌德的影响是直接而明显的。

  维兰德和赫尔德都是德国文学史上承先启后,举足轻重的人物。

  来到魏玛的歌德才只26 岁,一个有法学博士头衔的畅销小说作者。前一年才出版“少年维持的烦恼”轰动了欧洲;意大利教会买了所有的译本,放了把火成堆烧了。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抱着书,穿着维特式的衣服,做出维特忧伤的表情,去自杀。1775 年携至魏玛的行囊里,已经藏著浮士德的初稿,诗剧“普罗米修斯”和剧本“铁手骑士”。歌德当然不会知道,他将在这个小城里生活五十七年,歌哭于斯死于斯。而街上引车卖浆的老百姓和宫廷里附庸风雅的贵族们,恐怕也没认识到眼前这年轻作家将成为德语文化的火炬,将重写德国文学史。

  席勒逃离独裁专制的符腾堡公国,成为流亡作家。分裂的“chūn秋战国”

  状态还真是个幸福美好的时代,对作家而言。席勒离弃了一国,还有两百多

  个同文同种的德语国家让他择枝而栖,待价而沽;如果碰上个中央集权大帝国,那可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思考缜密的席勒在史学和美学上都有重要著作,1794 年到了魏玛,与比他年长10 岁的歌德开展了德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古典时期;1797 年,两个人都有划时代的叙事长诗发表,使得这一年被文学史家称为“叙事诗年”。

  ——3——独自坐在公园里一张长椅上,展读魏玛史,阳光把晃动的树影投在书页上,摇花了我的眼睛。但是真让我眼花撩乱的可不是阳光啊!给我一个小城,给我一个年代,让韩愈、刘勰、关汉卿、曹雪芹一块儿发出光彩,我也要目眩神迷的,不是吗?1770 半;突然变成了人文荟萃的中心,过程并不复杂。“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女人”,安娜·阿玛丽雅嫁给魏玛公爵时,将她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也带来了魏玛。儿子少年时,她把维兰德聘来做家庭教师,同时大力推动剧院,艺文沙龙和图书馆的建立。深受母亲影响的卡尔王子执政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歌德聘来,以1200 塔勒的年薪,花园豪宅,还有完全的信任。如果一个战死的士兵才值600 塔勒,歌德的薪资显然是可观的。紧接着歌德把赫尔德引进成为宫廷牧师,把席勒找来发展剧院。思想的开放,人文气息的浓厚,对文人艺术家的厚爱,使魏玛小国成为18 世纪德语世界的文化大国。

  所以英雄是可以造时势的。促成了德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一章的,是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而且胸襟开阔的封建贵族。有他没有他,历史就是不一样。曹雪芹过了十几年“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顿不堪的日子,五十岁不到便潦倒地死在北京西郊一个山坳里,“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置暝”。如果他有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胸襟开阔的统治者的支持,中国文学史是不是也可能多出特别灿烂的一章?啊,对不起,我知道,在历史里说“如果”是件无聊透顶的事。曹雪芹的时代已经有它不容“如果”的史实:1724 年禁市卖“yín词小说”,禁丧殡时演戏;1728 年郎坤因《三国演义》

  而革职;1738 年禁“yín词小说”;1753 年禁译《水浒传》和《西厢记》;1764年,禁五城戏园夜唱曹雪芹只能死在他的凄凉荒村里。雍正和乾隆写的是一部不同的历史。

  可是那是君主专制时代,一个个人可以决定历史。那个人也许是英雄,也许是bào君,席勒在符腾堡因bào君压迫而失语禁声,在魏玛则因英雄赏识而才华奔放。为了避免人治的不稳定,20 世纪的我们终于走到了所谓法治的地步:从前的农奴、工匠、市民、学者,现在都成了“选民”,以投票来决定谁是自己的“统治者”。问题是,这个代表民意的总理或总统或总裁或主席,是否就更能保障思想的自由和文学艺术的发展呢?问题是,假设在1775年,卡尔公爵已被推翻,魏玛要以公民投票来决定是否聘请歌德和席勒,投票的结果会是什么呢?——4——经过巴赫的故居,经过歌德的图书馆,从他手植的一株来自中国的银杏树下穿过,经过托玛斯曼和托尔斯泰住过的大象旅店,经过李斯特的旧宅,折向西北,沿着一条安静的老街行约20 分钟,找到洪堡街36 号,就是尼采故居了。他在1897 年搬进这屋子,三年后在这儿去世,一个饱受痛苦,jīng神错乱的天才。

  庭院寂寂,一只棕红松鼠在大树间跳跃穿梭。也许在寻找gān果。

  没想到房子里面比外面庭院更冷清。一个访客都没有,管理员百般无聊地坐那儿,好像已成静物陈设的一部分。歌德故居里挤着一堆又一堆的学生和游客,扬扬沸沸,解说员滔滔不绝。尼采你何以寂寞至此?尼采的自述

  曾经让我在寒夜孤灯下笑出声来。在自述里,他解释“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用一种狂妄的艺术姿态睥睨传统社会,重估一切价值。我不能不爱他叛逆的彻底。他对自己民族的批判更是淋漓痛快“凡德国势力所及之处,文学就会遭到摧残,瓦格那在德国人中间纯粹是个误解,我也是这样,并将永远如此首先得有二百年的心理和艺术训练,我的日尔曼先生们!”尼采预言,有一天,人们会成立特别的讲座去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是“今天还没有人听取,还没有人懂得接受我的东西,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被人误解,因此,我也不要误解自己。”难道尼采,在他旷世的大寂寞中,早巳知道他将如何地被他最蔑视的人所扭曲误解?难道他早已知道他自己就是“悲剧的诞生”?住进洪堡街36 号的尼采已经是个无法与人沟通的病人。白天,他躺在沙发上睡觉;午夜,来探看他的好友却听见痛苦的喊叫,尼采在房里用全身的力气狂吼。第一个“误解”尼采的是尼采的妹妹伊丽沙白。她掌握了所有的手稿和信件,按照自己的信念加以编撰,修改,重写。很不幸的,伊丽沙自是个德意志种族沙文主义者,而且有着庸俗不堪的品味。这个女人把自己打扮成尼采的大祭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尼采崇拜者。有一天,屋子里觥筹jiāo错时,她还戏剧化地把一个大布帘突然拉开,让大家“瞻仰”坐在轮椅中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病人。墨索里尼赠她以鲜花礼物,希特勒亲自三度来访;即将跃上权力舞台的纳粹在寻找使其政权正统化的理论支柱,伊丽沙白热切地提供了经她烹煮的美食,尼采的思想变成纳粹的国学。洪堡街36 号成为一个文化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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