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到冈山来,我就怎样地想去,恐怕也不容易实现呢。假使我自己能寻得什么自活的职业的话,不消说我是愿意去;不然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呢?就算能够生活,也恐怕不能如意地过愉快的日子罢?社会还不肯许我们这样,便是我也还不肯自许这样。那样时定然是有苦头的,只是我一个人担任,倒还不要紧;使我特地到外国来研究学问的哥哥也不得不尝那样的苦头,我是不忍心的。哥哥,请你把什么事情都忘了去,专心用功罢!你是应该这样的罢?哥哥,啊啊,哥哥,怎么的好呢?社会这个东西真个是讨厌呀!冈山,冈山,我的心时常都在这上面跑。但是要到那儿去是怎样地怎样地困难哟!哥哥!……哥哥,我们的命运到底要悲惨到怎样的地步呢?
想进学校的事情我觉得也很难办到,哥哥,就是那件事情也怕不能够罢?学费要使你负担,我的心实在不许可。啊啊,哥哥,我想到将来的事情,愈想我便想自杀,觉得只有这样是最快乐而且最幸福的一事。哥哥,假如没有我在的时候,你也会是幸福的罢?你一生定然是会幸福的,我也深深地晓得。啊,但是,哥哥,请你恕我罢!制造出哥哥的一生的苦痛的是我,是我!啊,哥哥,……但是,哥哥,我们现在暂且不说这样的话罢,我们。
哥哥,望着寂寥的寂寥的夕暮的天空,在我孤独地眷怀着远人的身子,只有悲哀的悲哀的事情是很多的。
自从父亲回去以后,家里的父母,家里的弟妹,一封信也没有寄来。家也没有,父母也没有的孤儿,就有也等于没有的一种境遇,不比没有还要更加悲惨吗?我素来是很倔qiáng的人,我是什么也不以为意的。在家里受着父母的严格的教育的时候,我每每想成为一个无父无母无弟无妹无亲无戚什么也没有的真正的孤儿。我的生活不许准来gān预,而我也不许谁来替我悲哀,替我叹息。我从前真有想成为这样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我呢?啊啊,哥哥!我真是被寂寞的感情包裹着了。
东京地方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地渐渐地涨泛着了,冈山呢?
晚上工作到夜深时分回来,途中被秋夜的凉风chuī着,始觉得这渺茫的人世的哀感。病院生活就抛去也不要紧,但第二的问题假如我的职业不定时我是很危险的。又象从前一样跟着外国的宣教师去传道去宣讲,我是大不高兴的了。什么职业都好,只是立在人头上做指导者的事情,我不想做。不怕就是极轻微的职分,现在的我也没有那样的资格。这样说时但要回家去也是不能够——这儿说的“家”是我诞生的旧家,我的祖母一人在那儿居住,领着一些贫苦的佃户。那儿是在群山之中,我在三岁的时候便随着父母出来了,但是随时也还是要归省的。七岁的时候我得了病,在那儿静养过半年。哥哥,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把你引去看看罢。那儿有我先祖历代的墟墓,我在离去母国的时候呢,你喜欢去罢?不?
总之,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请你自己保重你的身体,留心你的功课。你要写信回家去,我劝你真个不消写的好罢?你的大令兄真是亲切,但是听见我的事情恐怕在生气呢。我一想到这样上来,便觉得悲哀。本来是我自己不好,就受怨也是不要紧的,不过……啊,哥哥,我心中有更悲苦的事情,连对我哥哥也有不好说出的事情……啊,哥哥,请你鉴察我的心罢!我这苦痛悲哀就不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哥哥,你也是深深晓得的好,你好生珍重罢。
钱的事情千万不要寄来,这是太残酷了。请你千万不要罢念,努力地用功,不然我便会担心,更会弄到不能劳动了。
写不出一个要领,请恕我。
相片定请寄来,不要被人看见才好呢,定请寄来。
第十二信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晚上你在做什么?在用功吗?身体好吗?我把没趣味的一天过了,想起来便到月岛去了来。在那清静的海岸上我一个人悄然地伫立着,追想着我们的往日。海岸还是同从前一样,那时候是没有月亮的,真个是暗夜。但是那儿是我和我哥哥初次见面,亲耳听着我哥哥说话的地方。现在寂寞地被留在这儿的我一个人遥念着远隔山河的我的哥哥,孤立在那儿的时候,无意之间突然想起死来,便自己也很难抑制,幸亏后面有人走来,被他惊动了,才走了回来。我以后一个人决心不再到月岛去了。假使来年我哥哥来,我还无恙地生存着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再去罢。今天午后接到我哥哥寄来的很悲哀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你何以会那样作想。哥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信是写了的,但因为工作太忙,付邮时竟弄迟了,你不要那样那样的伤心呢。你恕我罢,恕我罢,我真是怎么也说不出地悲哀。你以后绝对不要写那样的信了罢,已往的事情一切都忘记了去罢,你究竟想起了什么事情竟说出那样的话呢?一切都决不是决不是你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只有我是应该受大罪的处罚的女人。上帝对于你是决不加以残酷的不慈悲的责楚的。你没有宗教,你本是什么也没有顾虑的人!我是从小时便受着耶稣教的教育的,而我才……啊,哥哥!我的罪恶是应该受严峻的处罚,就担负全部也恐怕还不够的罢?哥哥,请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象容恕一切的上帝容恕了我的罪恶一样,你也把我这罪孽容恕了罢。我读我哥哥的信,我是怎样的哭,怎样的哭了哟,哥哥。寄给你的信还没有接到吗?昨夜寄出的也是应该寄到的了呢;哥哥,你近来怕是一点也没有用功的罢!我是晓得的,晓得的,真的要怎么才好呢?你为什么那样地烦闷呢?请你请你把什么事情,凡是存在你心里的事情,一切都向我说了罢!为什么你对于我还有说不出的事情,你一人在那儿苦闷呢?你便对于我也有什么不能说出的事情吗?若是有时,啊,我是……我是真个……假如我是住得更近时,便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要来,但是又奈太隔远了,太隔远了。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病痛吗?这也使我不能放心。真的你的状态是怎样的呢?的确怕是另外有什么病痛罢!什么地方不好呢?哥哥,你不要说假话,你说假话我是不喜欢的。你怕不知道我是怎样地怎样地罢念着你,一点也不能放心啊。
哥哥,秋天也到了东京了,你那儿呢?一个人凭在案上,从窗外chuī入的凉风抚着两颊,我在凝视着暗黑的夜的世界,周围是森寂地一点声息也没有。别的看护小姐们都往祈祷会上去了,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留着。我是因为有要事落后了,没有去成。一个人走回室里,把你的信来深深地思索。我的凄寂怎么也是诉说不出来。破了这夜静的空气而来的,只有话着我自己的可怜的身世一样的秋虫的哀鸣。啊,哥哥,……今晚就只写这一点罢。
献给我最爱的最最爱的最最最最爱的哥哥。
第四节
第十三信 九月二十九日夜
今天晚上又接到你的信了,哥哥,你太……
我的信还没有到吗?我写给你的信太冗长了,以后我要专写些要紧的事情,尽力地写简单的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一写信的时候总有那许多不要紧的话来叙述,连我自己读来都不高兴了。哥哥,你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弱者呢,请你恕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