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消时令我魂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忍不住涔着了眼泪。我忙立起身来,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绵羊,可三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辉,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船鞋天足,随步随歌。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来。

  虎豹它纵来,

  我们拼了命,

  凭它衔去哉!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灵魂,在清冷的山气中,受着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了半规明镜。

  三

  ——“大国的客人,那是我们阂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田间所见。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什么在这里亲自牧羊呢?”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她无限的心事,她紧紧地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儿,早已成了两个泪湖。我失悔我不应该盘根究底,这样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的往事,本来想绝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问,我不能够辜负你。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呢!”

  停了一会,她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来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汉门外。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jian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么合邦条约。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从京城里迁徙而来。”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过世。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我从前本有一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哽咽起来了。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字。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英儿比佩荑小姐大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潜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们两人你怜我爱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样。”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算来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要算是数一数二的社jiāo家。客人,你请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gān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泊,久受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闵子爵迁到这儿来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问世务。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来这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几十匹羊儿,叫他看管。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白日里每逢天晴,他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们两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数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来接。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我们大家惊惶起来,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光。月光照耀着,海cháo摇dàng着,他们俩就好象睡在一个大摇篮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英儿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来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无风无làng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佩英小姐也长到了十五岁了。子爵常说,不久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唉!谁知天不从人愿,我那英儿,他就在那一年,……”

  尹妈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恰巧那天上的月轮,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我又不便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亲——杀死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想找句话来安慰她,但连半句也找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来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几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来再往下说罢。”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国古代的遗风。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儿便把那内容取来一看——呀!母亲!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行。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儿想此事声张出去,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地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傥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请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倒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记二册,请jiāo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she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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