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六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叩门,我去把门打开,看看哈君含着两眶眼泪立在门前,他开口第一声对我说的是:
——“诺儿死了!”
——“吓!——是几时?是几时?”
——“我也不十分清楚,昨晚上孩子不大哭了,我们都倦了,睡熟了,今早醒来看他已经冷了。”
我急忙穿好制服,拿着听诊器,跟着哈君跑到他的家里。
孩子睡在前房里,脸色是惨白的,嘴唇是淡紫的,嘴角上浮着些泡沫,鼻孔里流出些血浆,微闭着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用手指在鼻孔处去们触了一下,一股冰人的寒气传到我的全身。生命已经不在这孩子身上了。脉搏没有了,心脏停止了,只有腹部还有些暖意。
哈夫人蓬着头从后房走出来,粉渍在她的脸上形成一面地图。
我们在孩子的身边商量孩子的后事。
我劝哈君仍然抱到大学病院去,受一番诊断之后好作报销,不然在埋葬的手续上恐怕要生障碍,警察方面会疑心这孩子是不自然的死。
哈君听从了我的话,他抱着死儿和我同坐上电车往大学病院去。
今天是礼拜,大学病院只剩着一位当值的年轻学士。死儿睡在诊察室里的台上。学士先问病历,问明了再去检查病人,学士大吃一惊:“这是怎么的!已经起了Leichenstarre①了。”
①作者匣注:僵直。
哈君说:“肚子还是暖的呢。”
——“唉,那是自然的,人死了,全身的血液是集汇在Spranchnicusgebiet②的。你是几年级了?”
②作者原注:腹部血管系。
——“一年级。”
学士的惊异好象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照例叫看护妇来在死尸的右时上打了一针,是qiáng心剂的樟脑油注she。
——“怎么处理呢?”学士质问着。
——“总之,我这回遇着这样的例还是第一次,我还没有经验,我还要问一下他们才行。”
学士说着去请了一位助教授来,助教授也把死尸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这的确是死了!”他回头望着我和哈君问是哪个的孩子,哈君承应了。他又问哈君是几年级,哈君说是二年。
——“二年级的学生倒也难怪得。”他好象自言自语的一样说着,又问哈君:“你这孩子怎么处理呢?”
——“……”哈君只是擦着两手。
——“你要自己拿出去埋葬,学校可以发一张证明书给你,你可以去报告市厅。假如是送给学校解剖,那手续就很简单,只消到事务所去具一张解剖愿书,解剖后归学校火葬。你打算怎么办呢?”
——“……”哈君仍然没有回话。
——“我看解剖的好罢。你还是学生,学校里每天有课,自己埋葬的事情很麻烦呢。”
——“……我要回去先问问孩子的母亲。”哈君结局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也好,总之你早一点来回话罢。……尸首暂时放在冷藏室里,不要紧。”
哈君得到了他夫人的许可,诺儿的死尸具了解剖愿书了。昨天是礼拜日,病理教室的人照例是要休息的,只得延到今天。
八点钟的时候,死尸从小儿科运到病理教室。执刀的人是我相熟的一位R君,小儿科的青年医学士也在当场见证。
哈夫人今天装饰得十分华丽,同哈君一路到学校里来,她要看她儿子的解剖。我先去向R君替她jiāo涉,R君不肯答应。他说:“学校的规则不许亲人临场。这不是有什么秘密,是体贴亲人的心,不好使人看见自己的骨肉受着刀割。”我把R君的话向哈夫人传达了,哈夫人甚为不平。她说:“我在女子医学看了解剖不少,他还怕我哭吗?”但是有学校的规则严禁,哈夫人也无可如何。哈君因为是本校的学生,得以临场见习。
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死后已经两天,脸上带着惨戚的土色,蒙着白雾的眼儿仍然微微开着,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身体各部已经现着紫色的尸斑,脚手的惨白如象羊脂玉一样了。
R立在尸的右边,在胸腹上开刀了,把脏腑挨次取出,检查大小形状色泽切面等,一一用德语口说,一位助手在西窗下誊写。尸的左边还有一位校役秤量各种脏器的分两。
解剖的结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只是小肠的粘膜层有些地方变菲薄了。解剖的诊断是“肠加达儿”。
年轻的医学士争辩道:“可不是Dyspepsie吗?”R说:“是Dyspepsie时,小肠的变化还要厉害,因为要起Deskramation①。”
①作者原注:肠内壁溃烂。
——“不起Deskramation的轻症也有。”
R还争辩了一阵,但我觉得他的诊断是有几分臆度性的。
哈君看见诊断的病名,他也向R问道:“肠加达儿也可以死人吗?”
——“怎么不可以死!小儿在暑天最多是以这种病症死的,小儿不比大人。”
辩论和质疑都终结了,R和年轻学士也都退去了,剩着的残骸该我们送往校后的火葬场去火葬。
哈君守着他死儿的残骸,他的眼泪在眼眶中乱滚。他说:“这总是我们大人的罪过,并没有什么重症,便好好把一个孩子送葬了!”
——“这也是一种经验呢。我们都是年轻人,将来还有生育的机会,我们可以不要再蹈覆辙了。”——我这么劝慰哈君,看着校役把残尸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了。我又才对哈君说:“我去招呼你的夫人,你先到火葬场去等着。”
哈君夫人是留在病理教室外的回廊下的,我去招呼着她,我们同路走向校后的松林里去了。
深深的古松下长着蓬蓬的秋草。野葡萄和不知名的萝蔓缭绕着芦苇与松枝,努力着在挣持自己的弱小的生命。红的胭脂花齐chuī着小小的军号。蔚蓝的竹叶青开着萤形的小花,在无力的秋阳中燃烧着金huáng的萤火。细蛇在rǔ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促织在合欢的草茵上唱着爱歌。校后的木栅外几只白鸥在海天之中画着峻险的无穷曲线。一切的物象都是生动着的,一切都还在合奏着生命的颂歌,但是,我们的路,这在秋草丛中弯曲着的小路,是把我们引向火葬场里去的!
我默默地徐行,哈夫人在后面跟着。一阵阵的粉香、椿油香、香水香在空气中浮泛,“杀死婴儿的张本人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理?”我心里正在这样想着,她抢上两步突然和我谈起话来。
①张本人,日语“罪魁祸首”。
——“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