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下边局长的客。”
将官走进房里去了。
那是一间临街的房间。有chuáng,有沙发,有写字台,有书柜,是书斋而兼寝室的地方。房间并不甚大,除掉安放了这些家具之外,已经没有剩下多么大的空隙了。临街的一面有两堵弧顶的高大的玻璃窗,写字台就在两窗之间和壁面成丁字形地安放着。台上堆放着很多的文件。对面的壁炉龛上放着两瓶三星牌的白兰地,有一瓶是已经喝了一半的。
将官一走进门来,把军服脱了,投在门次的沙发上。他走到书案旁边,把那玻璃写字板上堆积着的新来的文件,站着便检阅起来,那些文件的封面上大抵千篇一律地写着:
军委会政治部
马代主任杰民 钧启
这马杰民,不用说就是那将官的名字了。
他立着看了一些电报、通告、会议纪录、工作报告,大概都是武昌那边处理了再送过来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又把它堆在一边去了。
他转身走到壁炉旁边,从“曼塔壁饰”①上取了一瓶白兰地下来。嘭的一声把酒瓶打开,斟在一个很大的搪磁茶盅里面,坐着就当成咖啡一样喝。
①曼塔,英语Mantel的音译,即壁炉。曼塔壁饰,指壁炉上突出的台座。
他一面喝着,一面又看了些私信,但一封二封都是求事的信。他看了便陆续向桌旁的纸篓里投,在心里不断地叫着:
“哼,向我求事,连我自己都还要向人求事啦!”
自从清党②以后,由各处逃来的在本地方站不住脚的“不安分的”青年们,以为这革命的新都一定是理想的王国,一定很紧张的是有工作待人来做。因而外边的清党运动愈加紧,逃来武汉的失业分子便愈加多,求事的信也就一天一天地愈是有增无已。
②作者原注:蒋介后背叛北伐革命后,借“清党”的名义,对共产党员和革命人士进行了空前残酷的大屠杀。
“我们大家都走错了路,走到废字篓里来了!”
武汉的势力范围本来已经缩小;所谓革命伟人又大多是身兼数职,有的一部的事务就由一家人包办,有的又因为兼顾不来,便把应设的重要机关都停顿下去了。就因为这样的关系,哪有那许多官职来够许多的人去“革命”呢?
一封一封的信来,当初都还能够耐着性子回复,但到近来却是愈来愈多,愈多愈没有办法了。在没有办法之中却找出了一条绝妙的办法,便是投进字篓。
他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信,看了又接连的向字篓里投。但他最后打开了一封信是用普通的白色的洋信笺写的,在头上没有顶着“遗嘱”①。这信笺已经使他受着新鲜的感触了。信的开头写的是“杰民弟——”在那旁边还有一笔小注:“因你叫我是姐姐,所以我也就叫你弟弟了。”字是他所从不曾看见过的女子笔迹,他诧异了一下。他再先看信尾的署名是“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这“金佩秋”三个字就象银幕上的剧名一样,在他那已经有几分醉意的眼前,接连地放映出了几场有声的电影。
①作者原注:指信笺上端印的孙中山先生的遗嘱。当时形成了风气,公私信笺都把《总理遗嘱》印在上端。
五月一号的劳动节,武汉三镇的民众举行联合大会,会场在汉口北郊外的华商跑马场。
工人、农人、学生、士兵、小商人……到会的一共有十万以上的群众。
一片汪洋浩dàng澎湃轩昂的人头大海!红旗大海!手摇旗大海!
高呼口号的声音,《国际歌》的声音,《少年先锋歌》的声音,《国民革命歌》的声音,一切音乐队的,大锣的,大鼓的,拍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融会成一片的怒涛!十余万群众在同一的举动之下举手,脱帽,摇旗,绝叫。
鲜红的一个宇宙,鲜红的一个人海!
坚牢的宏敞的正面的讲演台上高悬着世界革命的导师们的遗像,无产者运动死难烈士们的遗像。武汉的重要分子大部聚集在这儿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代表也大都聚集在这儿了。印度的代表、日本的代表、法国的代表。英国的代表、俄国的代表……。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热辩,各种各样的如火如荼的狂呼,把十几万人的工农大众的心血沸腾到了一百二十度以上。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打倒一切资本帝国主义!”
——“工农群众大联合万岁!”
——“世界革命万岁!”
台上叫了一声,台下万雷齐发的回应一声,把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打成了一片,把全世界的弱小民族打成了一片。
杰民也是站在讲演台上的一个人。
在一位英国代表汤姆老人的演说特别使群众起了一番激越之后,他偶尔瞥见了站在他近旁的市党部的宣传部长严少荪。少有旁边还站着一位秀丽的女士。
那女士是他所不认识的。身子很纤小,穿着一件草色的湖绸的旗袍,套着玄青的华丝葛的长坎肩;脚上也是一双绿色帆布的胶皮鞋子。小巧的头上分梳着短发;脸色有些苍白,有些兴奋,从那一双敏活的明眸里泄漏出一片伶俐的jīng锐。
仅仅如象电光一样的一瞥,使杰民联想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画家Caravaggio①的一张名画上来。那是一位青年骑士和一位女相士的半身像。骑士戴着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广沿帽,额上微微露出一些鬈发,左手叉在带着佩剑的腰上,把微微矜待着的抿着嘴的面孔偏着,把右手伸给旁边立着的一位女相士。那骑士面孔的表情,那全体的姿势,就象是把那位秀丽的女士铸出了的一个模型。
①卡拉瓦乔(M.M.da.Caravaggio,约1573-1610),意大利画家。作者把他的名字译作“克拉凡左”。
——“这agitation①的力量真是厉害!”少荪在向着他赞美汤姆。
①作者原注:激动。
汤姆的演说,极其简短,一句就是一个口号。他的声音非常宏亮,他的姿势非常热烈,虽是不懂英文的听众,看见他那样的jīng神,不待翻译者的翻译,早已经便受了感动。特别是在落尾高呼口号的时候,汤姆在裤包里面搜出了一张红色的大手巾来,拿在手里,当成手摇旗一样,不断地摇动,不断地高呼。一面叫,一面跳,足足叫了三二十遍,使全场化成了一个高度的熔矿炉。全场的人都在叫,都在跳。待到第二位的演员开口时,隔了好几分钟才象bào风刚过的海cháo一样,渐渐镇静下去。
——“他做了四五十年的工人运动,毕竟不同。”
这汤姆是英国的一位矿工,他从十几岁做童工起,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了。但他那如象纯银一样的白发,如象赤铜一般的面孔,和那坚实jīnggān的短而横的身躯,就好象具体地表现出了未来的健康的社会。
——“群众心理,他很会操纵,就给雕塑家手里的粘土一样。”杰民又接着说。
在杰民和少荪赞赏着汤姆的时候,那位女士向少荪耳语了一下,少荪便回头向杰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