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君好容易才把来意说明了,我便请他同我上楼去坐。因为往门司的火车要六点多钟才有,我们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饭再同去,晓芙便往灶下去弄饭去了。
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的,忘在脑后去了。他走到窗边去看望海景,极口赞美我的楼房。他又踱去踱来,看我房中的壁画,看我壁次的图书。
他问我:“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
我答道:“邻家的妈妈把他们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问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我从博多驿下车的时候,听说这儿在开工业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是他告诉了我,我照着他画的路图找了来。你这房子不是南北向吗、你那门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并且我看见你楼上的桌椅,我就晓得是我们中国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会到你学校去问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阵闲话,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
二
六点半钟的火车已到,晓芙携着一个儿子,抱着一个儿子,在车站上送行。车开时,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象踏水车一般。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广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火车已飞到海岸上来,太阳已西下,一天都是鲜红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泪。我回头过来,看见白羊君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我禁不住想起贺君跳海的光景来。
——可怜的是贺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脱帽三呼万岁。那好象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他好象Odysseus听着Siren的歌声一样。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离,要算是破题儿第一夜了。我的儿子们今晚睡的时候,看见我没有回家,明朝醒来的时候,又看见我不在屋里,怕会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了去呢。
——万一他是死了的时候,那他真是可怜:远远来到海外,最终只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死在国内,死在国外,死在爱人的怀中,死在荒天旷野里,同是闭着眼睛、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呢?我将来是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
——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我觉得火葬怯是最单纯,最简便,最gān净的了。
——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问去,看见一楼空dòng,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痉挛着嘴唇微笑,他看见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话来。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jiāo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gān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she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jīng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