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也好,仪儿!你安静睡吧。我想你睡在这儿,比睡在你肺结核患者的爸爸旁边,比睡在你劳瘁得和纸扎人一样的妈妈旁边,总要舒服些吧。没有蚊子再来咬你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病痛和饥寒来苦你了。……你安安静静地睡吧。

  ——“仪儿,你爸爸反正不能长久保护你们的,不仅不能保护你们,反而要害你们。你妈妈也的确是太劳瘁了。抗战以来一年一个地生育了你姐弟三人。由南京武汉而重庆,不断的在烽火中流离,衣食住都赖她一个人料理,现在还要服侍着我这个痨病的爸爸。仪儿,你是疼惜你妈妈的,你现在安安静静地睡,也用不着再要你妈妈替你打扇了。……”

  似乎有想流眼泪的意思,但只如那人人都在望雨的天空,却仅空空地闪了几下电。

  象浓烟一样涌起的稠云,也象浓烟一样,消散了。

  月光在唱着胜利的歌。

  三

  瘦削的人拖着一条很瘦长的黑影在稻田埂上移动,黑影似乎很重,就好象一匹瘦削的马拖着一尊平shepào上坡。

  竹根杖很义侠地在回答着青蛙们的鼓励:“对的,对的。我一定要帮助他到底。”

  从稻田拖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在被水冲坏了的岸边上拖,好容易拖过了一条长长的石桥,又经过了一段稻田,折进一座坐西向东的农家院子里去了。

  黑影掉了头,拖的人好象是嫌其太重,又在向前推,推到了院落右手的一间厅堂前面,月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黑影也卸下来了。

  四

  这儿便是逸鸥的家。

  他喘息了一会,左手把头上的盔帽揭了下来,顺便用袖筒拭去了额上的汗。

  厅堂里没有点灯,待他一跨进门限,却又有微弱的呻吟窜进了他的耳里。

  这呻吟不是从卫生所那样远的地方来的,也不是由那卫生所旁边的竹林里来的,而是来自厅堂右手的房里。

  他匆匆地走进房去,房里更加黑暗,在他眼前差不多什么都没有看见。进门不远处横着一把竹制的睡椅,虽然瘫着手等他去碰,却没有被他碰着。

  呻吟是从那后首的一间大木chuáng上发出的。他从bī窄的隙道走向chuáng边,在黑暗里习惯了的眼睛看出了眼前的景物来。他看见他的夫人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伏在chuáng沿一面在替他睡熟了的大女儿抓背。chuáng的这一头,“大”字形地睡着病了的第三个孩子。他把竹根杖倚在chuáng柱边,连忙去抚摸孩子的额部,烧还没有退。孩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露骨的两腿和腹部都袒露着,他顺手把旁边的一个布片拖来了掩在他的腹上。

  ——“他要给你揭开的,他不盖。”母亲带着哭泣的声音说。

  果然孩子的左手一伸下来便把布片揭掉了。

  逸鸥无可如何地伫立了一会。

  ——“你怕还没有吃饭吧?”他问他的夫人。

  ——“什么也吞不下啦,”哽咽着继续说:“刚才珍儿闹着要去看他阿仪弟弟,我拿了一个烧饼谎着他,把他哄睡着了。”

  他的夫人在卫生所看护仪儿,看着孩子死了,在下半天又才把逸鸥换去办理了掩埋的事情。

  逸鸥也是连中饭都没有吃的,但他并没有感觉有这样的需要。

  有蚊烟香的熏人的气息。

  ——“你上chuáng去睡吧。这蚊烟香熏着,俊儿也会难过。”逸欧这样说着,把帐钩上挂着的火柴匣取来,擦燃了一枝火柴。接着把chuáng头的一个书案上的菜油灯点燃了。

  逸鸥夫人默默地移上了chuáng去,用葵扇煽了一下蚊子,把蚊帐放了。罗纹的方形蚊帐,和主人的脸色一样呈着灰暗的颜色。

  逸鸥把自己的竹根杖和盔帽挂在了chuáng前靠壁的衣架上,把米色上衣也脱了下来挂好,顺手又把chuáng下燃着的蚊烟香灭了。

  书案上有七零八落的书籍和文件,也有小儿吃的药瓶和豆浆瓶。一束信件和报纸吸引着了他的视线。这是每天下午他所服务着的一个机关里要给他送来的。

  平常他唯一的渴望是要看傍晚才能看到的陪都的报。他最关心的是欧洲方面的战争的消息,其次是他喜欢的文艺栏。他把绳子解开了,但把报推在了一边,却先拿起了两封信。

  一封很厚实,他连忙地打开了来,里面却抽出了一束钞票,外面裹着几张信笺,粗大的字迹。

  逸鸥:

  今天城里送了一千块钱来,是文艺奖助金保管委员会送给你做医药费的,望你收下,把收条写好寄去。

  此事望你不要固执。朋友们都很关心你,保委会也完全出于诚意。这对于你作家的清高是丝毫不会损坏的。望你千万不要固执。

  祝你阖家都好,小朋友们的病好了吗?

  佟烽 7月27日。

  这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为他请求奖金的事情本酝酿了很久,但因为顾虑着他的洁廊,友人们颇为踌躇。最近因为两个孩子病了,朋友们也就打破了一切的顾虑,替他把这一件事体办妥了。

  佟烽说的话,在逸鸥感觉着有不得不依从的义务。他是逸鸥的畏友,也是所服务着的机关里面的主管。逸鸥虽然卧病了一年多,但机关里面,并没有要他离职,他的业务由朋友们替他分担了。因此他别爱他的机关,也特别对于佟烽怀着敬慕,叵他还是在踌躇,他把信和钞票推在一边,又把第二封信取出来看。

  这是一座大学的图书馆催缴书籍的信。两年前了,他曾经向那图书馆借了六本书。不幸在城里的机关被炸,那些书连同自己的书物一道烧毁了。

  这信引起了他的极深重的责任感。信上说:“该项书籍目前在坊间无法购置,急望缴还以便参考。”——这怎么办?无法购置的书,怎么缴还法呢?他把眼光移到那钞票上去了。

  又是一阵孩子的呻吟声。他把头掉过chuáng那边去,突然看见映在蚊帐上的他那瘦削的黑影,连他自己都不免吃了一惊。

  一种危险的思想象闪电一样在眼前闪了一下。

  他看着chuáng栏上套着一根麻绳,捆行李用的,不十分粗。他起身去抚摸了它一下,随着走到chuáng前把蚊帐揭开来,看见他的夫人坐在chuáng的正中,抚摸着孩子的肚腹,依然在流眼泪。

  他又把蚊帐放下,退转来了。

  倒在睡椅上躺着,开始在考虑一千块钱的用途。

  五

  一千块钱!可来得真好,接受了吧。

  六本书本来是并不怎么名贵的文学书,在战前的价格顶多不过十块钱吧,但在目前怕要管两三百块钱了。是的,这是应该偿还的。就赔偿三百块钱吧。

  书实在值得宝贵,自己就因为不善利用书,误过一批小朋友,“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前年在儿童剧社讲过这首诗,肥“田田”两个字讲错了。我以为田里种着荷花,一个田又一个田的。后来无心之间翻到《辞源》,才发现这是形容荷叶之多。这是应该向小朋友们赎罪的。就送他们一部《辞源》吧。小型的,正续两编三册,时价怕要值两百块钱吧。好的,我就送他们两百块钱,让他们买一部《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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