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晌午,除刚才的战地有尸骸láng籍之外,岸上的景色和战前无殊。
白色的积雪依然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愈加温暖了的阳光。
滔滔dàngdàng的长江依然在沉毅的声làng中吐出它赤诚的劝告: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骄矜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亭长所遗留下的小船,就象在替长江击拍,应着波声,无心地在那儿dàng漾。
1936年2月28日
齐勇士比武
一
古时候齐国的即墨有两位勇士,一位住在城东边叫东郭勇士,一位住在城西边叫西郭勇士。
两位勇士都是好勇斗狠的,但他们两人不怕同生长在一个地方却从没有见过面。
因为自从他们独霸一方以后,他们的部下便故意让他们规避起来,怕的是一接了头要消灭了一边的势力。
二
不久齐国遇到大难。
燕昭王报仇,把齐国打破了,只剩下即墨和宫这两座城池未下。
两位勇士都很奇怪,他们平时在决斗上尽管勇敢,但临到国家危殆的时候却不肯去打仗,他们都逃起了难来,但别的人逃难都逃进了城,他们却逃向海边去了:因为怕进城去彼此碰了头。
大约是运命在和他们作弄吧,不期而然地他们都逃到了青岛。
三
两位勇士都是喜欢喝酒的,而且喜欢养狗,他们一出门总有好几条狗跟着,更有好几位部下背着硬壳葫芦。
时候是在夏天。
他们有一天终竟在海岸上碰头了。
两人虽不相识,但彼此的部下是相识的。
那一边的人叫着:“哦呀!前面是东郭勇士来了!”
这一边的人叫着:“哦呀,前面是西郭勇士来了!”
两位勇士都不免咬紧了一下牙关。
四
东郭勇士说:“难得相见,我们先来比比酒量吧。”
西郭勇士说:“难得相见,我们先来比比酒量吧。”
五
两人各各带着自己部下和狗,在海边的沙岸上坐下了。
部下们各把葫芦解了下来。
但当两人在对斟对饮的时候,部下们却不约而同地,yīn一个,阳一个,逃走gān净了。
两人的周围只剩下互相敌视着的狗们。
六
酒饮了几葫芦,两边都有点醉意了。
东郭勇士说:“可惜你没有下酒菜,我也没有下酒菜。”
西郭勇士说:“其实你就是下酒菜,我也就是下酒菜。”
好在都打着赤膊,用不着再脱衣裳。
更好在是坐在海边上,盐水是不会缺乏的。
两个人各把匕首抽出来了,你在我的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我在你的身上切一片肉来沾点盐水做下酒菜吃。
七
酒还没有喝完,两边勇士同在海岸上倒了。
忠实的狗们替他们行了葬礼。
东郭的狗把西郭的残骸埋在了肚子里面。
西郭的狗把东郭的残骸埋在了肚子里面。
狗们的下落呢?后来通同被燕国的兵士所屠食了。
1936年3月4日
司马迁发愤
那是汉武帝天汉四年的正月。有一天司马迁正在书房里席地而坐,埋着头写着他的《史记》的最后一篇《自叙传》的时候,他的外孙杨恽,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进来匐着向他报告:
——“任少卿先生来了。”
司马迁把头抬了起来,脸色寡白而微胖,很象中年妇人,他回答了一句:“你把他引进来罢。”连声音也和妇人的相仿佛。
在司马迁把书案上的槁件略加整理着的时候,杨恽引了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来,有几根稀疏的胡须在嘴边画成八字,肚子挺得很高。这胖子便是做着益州刺史的任少卿了。当时的地方官每年正月要进京朝见一次,他是才从四川来到咸阳的。
司马迁立起身来迎接着他,两人拱手对揖。
——“少卿你几时进京的?”
——“刚到,还没息脚就跑来看你。(是一种带着鼻音所谓“嘶音”。)你的胡子呢,子长?”
——“胡子吗?唉……”司马迁含糊着没有回答出下文来。
——“我记得你要长我两岁的,我今年三十六,你不是三十九岁吗?”
——“是啦。”
——“但你看来却只有三十岁的光景啦。你从前是一位有长胡子的瘦子,如今你长得这样白皙而肥胖起来了,你大约是应着‘心广体胖’,的那句古话啦。你们过着宫廷生活的人真好。你的声音也变了。子长,宫里的姑娘们一定是很欢迎的罢?吓吓。”
一见面便一味唠叨着的这位任少卿,全没有想到他说的话,句句都打中了司马迁的伤痕,司马迁对于这位本来不大喜欢的官气十足的朋友,增加了新的厌恨。
——“你请坐罢,坐下之后再慢慢讲啦。”
原来司马迁在天汉二年的夏天,他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因为李陵的老母为李陵的兵败失援投降了匈奴要遭诛戮,他不免在汉武帝面前多说了几句话,说李陵的投降怕是策略的投降,因此便触犯了皇帝的怒气,连把他也投在了天牢里。在牢里关了半年,在第二年的正月,终于受了宫刑,他的睾丸被人割了。
但在那年的三月,汉武帝要到泰山去封禅,需要有长于文笔的人做自己的宣传工具,割了睾丸的司马迁却特别被皇帝看中了,便被超拔了起来,拜为“中书令”,就是皇帝御用的秘书长。这在当时是“领赞尚书,出入奏事,秩千石”的很荣耀的职分。汉武帝对于刑余之人的这样重视,不用说是看上了司马迁的文才,然而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司马迁已经没有睾丸了。皇帝的周围是有很多妃嫔的,假如要选用有文才而又有睾丸的人,那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司马迁就这样失掉了睾丸而得到了大官。在他下了狱而受了刑的当时深怕受了连累,就象忌避瘟病一样把他一家人也忌避了起来的一些亲戚故旧,等他一得了大官,都跑来加倍地巴结起来。他们都说司马迁的睾丸是“塞翁之马”;甚至于有好几个中年的朋友想自己割掉自己的“塞翁之马”,要司马迁向皇帝介绍,用他们做部下的。
司马迁的感触却和寻常不同。得官的重大原因是由于没有睾丸已使他感觉着双重的侮rǔ。那些反掌炎凉的亲戚故旧的态度又使他愤慨着不可救药的人性的卑鄙。这些侮rǔ,这些愤慨,他是很想努力把它们忘记的,然而总有些东西要时常向他把它们提起来,那便是自从他受了宫刑以后,他的身体上所起的种种生理上的变化了。声音已由雄而雌,体质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矜夸的美髯渐渐地脱落gān净了,一位昂藏的男子变成了半个女性。
任少卿一和司马迁对坐着,又好象突然想起了的一样,向司马迁叩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