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而流亡的效果又有多大?像苏联这样的超qiáng大国,它的流亡作家引人注目,还可以争取到西方诸国的支持,对莫斯科施加有限的压力。小国的流亡作家不受重视,无法凝聚国际舆论,而自己的作品又失去了读者。对qiáng权政府的抵抗只是个人的测验,难有什么实质的效果。

  与极权者划清界限也不是单纯的事。有人认为不划清界限就是为虎作伥,却也有人认为划清界限还不如"渗透颠覆",从内部去改造它比较有效。此外,如何将极权国中的政府与人民分开,是另外一个难题。

  西方各国用经济抵制的方式来制裁南非,目标当然是实施种族歧视的白人政府。反对抵制的人说,经济抵制伤害到的不是白人政府,反而是西方人希望救助的贫困黑人老百姓!这是个投鼠忌器的难题:如何惩罚一个政府而不伤到它所控制的无辜百姓?

  这个难题是今年笔会的主题之一;南韩,是主角。

  今年的南韩代表团人数最多,在会场摆了一个摊子为明年在汉城召开的国际笔会作宣传预告。表面上的谦虚客气遮不住他们心里的紧张。美国、东德、瑞典及芬兰的代表准备抨击汉城会议,用来表示对全斗焕高压政府的制裁。

  南韩代表的处境大概是最困难的了。他如果为政府辩护,笔会的人会把他当作全斗焕的走狗、帮凶,而否决汉城会议。基本上,大家心里也有数:那些来自共产党国家或半民主国家的所谓代表,都不可能是qiáng烈批评政府的谔谔之士,是的话,他们不会成为代表。与会人士看南韩代表的眼光,自然是充满怀疑的。

  然而,尽管希望赢得笔会的信任,南韩代表也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政府迫害作家,他毕竟还得回国去jiāo代。在这两难之中,南韩代表采取了低姿态,争取同情票。一方面淡化全斗焕对文人的控制,一方面发出弱者呼救的声音。

  "现在情况已经改进了。我们去狱中探望了两位作家,"韩国代表发言时说,"这两位作家都说狱中情况良好,有吃的,有喝的,有用的;他们很满意、很愉快……"

  我听得坐立不安——是他的英语表达有问题吗?还是这个代表真的认为政府给狱中作家吃的、用的,值得嘉奖?"有一位作家被关在牢里,"南韩代表继续发言:"是因为他参与了纵火美国领事馆的bào行,不是因为他的言论。"

  美国代表引用了一段新闻报导,指出韩国代表完全采用其政府的片面之言,那个作家的"纵火"根本没有证据。东德代表更指责韩国代表有心掩护全斗焕的罪行。他取出一张表说:

  "根据北韩给我的资料,在南韩因文字而入狱的作家有十六名,为什么南韩代表只列出七名?"

  淡化政府bào行的策略不成,韩国代表紧接着开始争取同情:

  "国际笔会来汉城开,会给我们的作家带来希望……我不久前在狱中探望一位作家,面告他笔会将来汉城,他的眼中马上闪出希望的光芒……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请来救救我们!"

  作家大概都感情丰富又带点虚荣心的吧?韩国的示弱激起了各国代表济弱扶倾的英雄感。红头发的加拿大法语区代表情感冲动的说:"我本来是想投反对票的,但听了韩国代表的求助,非常非常感动。我们去汉城吧!"

  当过驻外大使的象牙海岸代表慷慨激昂的说:"我们是民主的卫士、先锋。现在南韩的兄弟们需要我们,我们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台湾的代表殷张兰熙也说了话:"东方人讲面子。笔会给韩国作家面子,会增加他们应付政府的筹码。"

  大会中情绪高昂,有点马上要出兵,拯救韩国同胞的架式。南韩赢了这场外jiāo仗。在场外偷偷活动的北韩人默默的离去。下一届的国际笔会,将由汉城作主人,刚好连着汉城奥林匹克的盛会。明年的南韩,在国际舞台上将有很醒目的演出。

  看着南韩的代表们兴奋的握手、道谢,不禁想起他们勇敢的学生,用自己的生命去与qiáng权对抗。到最后,国际笔会到不到汉城开会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手势罢了;真正能使韩国免于奴役、免于极权的,恐怕还是韩国百姓自己的觉醒。

  外一章

  东德代表考夫曼对南韩的人权问题表现得义正严辞,使我对他发生了兴趣。难道东德,会没有箝制言论的问题?如果他对全斗焕的政府如此谴责,他对自己的政府又将如何?"东德有没有言论控制?"我直截了当的问他。

  他也直截了当的回答:"没有!"

  "你是说,任何一本批评政府的书都可以出版?"我有点惊讶了。

  "不,政府并没有任何条文来检查言论。批判政府的书无法出版,不是由于政府控制,而是出版社自作主张不肯出。"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资本主义国家中也是一样的情形。"

  这个睁眼说瞎话的人,当我是第三世界来的白痴吗?忍着心里好笑,我说:

  "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出版社不肯出某一本书,通常是以市场取向,钱的考虑,而不是思想内容的检查。东德的出版社不敢出一本书,或者编辑不敢登一篇文章,当然是政治考虑,这不叫变相的言论控制吗?"

  我想说的是,我很熟悉这种变相的、隐藏式的言论控制,台湾教了我。

  "你还是找得到出版社的。譬如我写了一本小说,叫《逃亡》,描写一家东德人逃过柏林围墙的故事。找了四家出版社,都不肯出,第五家却答应了,而且,不管怎么样,东德不能出的书,很容易就可以到西德去出版,等于还是出了书。"

  会议重新开始,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却有点愕然:他一方面描述东德言论的限制,一方面却眼也不眨的说东德没有言论控制。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会后碰到一个西德大报的记者,我转述了东德作家代表的话,他摇摇头说:

  "这个人我很尊敬,是个笃信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但他没说真话。东德确实有法令给予政府检查、控制言论的权利。他可能不方便说。你也得想想,"西德记者喷口烟,"什么样的人会让政府派出国来呢?"

  我似乎能够体谅东德代表的心情。他的回答有浓重的自卫情绪——"资本主义国家也是一样!"就某个程度而言,他的说法并没有错。美国这个大资本国家一向以言论自由的堡垒自居,但是在美国宣扬共产主义可是要受箝制的。考夫曼的自卫并不能掩饰东德政府对自由思想的限制。当他指责南韩的时候,是否也在心里指责自己的政府呢?

  一次国际笔会,使我再度看见人为自己的理想所作的种种努力;支撑那个理想的原动力,我想,就是那在柳条间漂浮的鹅huángrǔ鸭所牵动的,人心中对生命的欢喜与敬重。然而在人笨拙的努力中,我更看见了难以克服的障碍:与理想并存的,是人的自私、狭隘、弱肉qiáng食……。诗人即使拎起了皮箱,他所唾弃的罪恶并不因而停止。

  注:我必须qiáng调这只是今年笔会给我的印象。以往的笔会是否也是如此,因为个人不曾参与,不敢作评。今年笔会由于在欧洲召开,欧洲代表较多,因而造成偏势,也有可能。或许明年在韩国开的笔会会有不同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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