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简妮是个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女性,但是她开口闭口说的是"我们"如何如何,不是"我"。

  "为什么离开美国?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的土地,这里的人才是我的民族。为什么来到沙漠?因为我觉得都市人口太多对以色列的发展是不好的,我们的国家需要往乡村扩展,求取城乡平衡,我做的是我认为以色列最需要的事……"

  一个流鼻涕的孩子正在嚎啕大哭,一个拿着画笔在桌面上涂鸦,一个坐在马桶上喊没有卫生纸了,一个正和另一个抢什么东西扭成一团……简妮将一盘烤焦了的鱼端上桌,10个盘子里分别放进一小片,再丢上一小撮生菜。果汁冲了大量的白水,只有一点点果汁的意思。八个孩子大大小小陆陆续续的入座,有的用爬的,有的用坐的。

  现代的女性讲追求自我,简妮,你的"我"在哪里?"在孩子、在信仰里。犹太人流làng了两千年,我们只有'我们'没有'我'。你知道每个星期五在耶路撤冷街头穿上黑衣服的女人吧?"

  知道。参加和平运动的妇女,每个星期五,一身黑衣,立在街头,抗议以色列的占领政策,她们要求政府和巴勒斯坦人和谈,停止杀戮。

  "对,可是这些女人代表的是犹太人的少数;她们多半是大城市的现代妇女,要嘛就是单身,要嘛就只生两个孩子,想想看,"简妮扯来一块抹布擦桌上正打困流下来的果汁,"10个黑衣妇女只代表10个犹太人;10个屯垦区的穿长裙的妇女,譬如我,代表的可是身后80个犹太人——我们才是犹太人的大多数……"

  而这个犹太人的"大多数"认为:巴勒斯坦这片土地是神赋予以色列人的契约,地契白纸黑字的记载在旧约圣经里。

  圣经里的白纸黑字作为二十世纪生活的依据?不是教徒的你睁大眼睛迷惑的看着这个犹太人。

  简妮不急着清厨房。"一个有8个孩子的家,必然是脏的,如果作母亲的把jīng力放在孩子上而不放在打扫上的话。"她在搬盘子;这一叠,是不能沾到任何奶品的,那一叠,是可以沾奶品的。沾过奶品的不能再装肉,装了肉的绝不能碰奶品。因为圣经说的,你不能用牛的奶煮牛的肉……。

  她把奶盘子和肉盘子仔细地分开,你突然灵光一闪的大悟:是了,如果连碗盘的分类都得以圣经的白纸黑字为依据,那么土地的归属也以神的意旨为根本定义,实在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她不是狡猾地以圣经来自圆其说,她确实死心塌地地相信圣经里每一个字。

  沿着屯垦区的铁丝网走一圈。

  "搭铁丝网以前,我们曾经辩论过很久。反对搭网的说:把自己圈起来,等于承认,圈里的土地是属于我们的,圈外土地是属于阿拉伯人,这是自打耳光。主张建网的人当然认为这样比较安全,甚至网上应该通电,防止阿拉伯人偷袭。后来,有人说,搭铁丝网只是为了避免阿拉伯人的驴子和山羊闯进来踩坏我们的草地——这么一说,铁丝网案就通过了。"

  耶和华从城里回来了,我站起来,向他伸出右手;他和我和气地寒喧,对我伸出的右手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和我握手?不能解释吗?

  夫妇俩顾左右而言他,有点儿尴尬。好,我明白,这又是奶盘子和肉盘子的问题。(第二天,以色列作家葛仁向我解释:传统教派的犹太女人在月经过后一个星期,必须经过一个净身仪式,然后才可以和男人接触。也就是说,传统教派的犹太男人根本就不和女人握手,因为他无从知道这个女人是否已经过那个净身仪式。)

  "以色列政府背叛了我们!"耶和华和一家九口陪着我到车站,"耶利哥还给阿拉伯人,耶利哥的界线在哪里?我们这个屯垦区究竟属于阿拉法特还是属于以色列?政府要怎么样保护我们的安全?阿拉伯人现在要有他们自己的警察了,你知道吗?他们的警察原来都是恐怖分子,你听过恐怖分子如何保障人权吗?"

  只有一套盘子吃奶也吃肉的葛仁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屯垦民可以决定离开垦区,迁回以色列,要继续留下去就得承认自己是巴勒斯坦国的居民,接受巴勒斯坦国的法律。我们以色列也有很多阿拉伯人,他们是以色列籍,遵守以色列的国法呀!那些屯垦民如果既决定留下来又不肯接受巴国的法律,那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了!""十三年前,我们在政府的号召下为了以色列的前途来到沙漠中。"简妮抱着一个小的,裙子两边拖着几个大的,"现在政府却将我们抛给láng群。我们撤下种子,让青草在抄漠中长出来,屋前每一根草都是我们用手种出来的,现在,教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们哪里都不去!"耶和华闷闷地说,"这是神许给我们的地方。我们死也死在这里。"

  巴士在夜色中驶向耶路撤冷。因为没有任何树遮住视野,所以月光特别亮,照着整片约旦河谷,沙漠在月光下发着白色的光,异常地森冷。

  9月24日上午,迦萨走廊

  从耶路撤冷到迦萨占领区只是一百公里的路程,但怎么去呢?租辆车开去,但开着以色列牌照的车进入巴勒斯坦人的地盘,有被乱石打死的可能。唯一的办法是将车开到边界再换当地车。

  公路在高高低低的沙砾丘陵上蜿蜒。出发之前,读到《耶路撒冷邮报》:审判节星期五当天清晨二时起关闭所有通往"区域"(以色列人不用"占领"这个词)的关口,因为据说恐怖份子可能在节日中有所行动,抗议以巴协定。瓦立每天早上从占领区出来到耶路撒冷工作,今早就差点不让出来。瓦立是我的翻译。

  远远看到关口,瓦立就把"记者用车"的牌子放在车窗,持枪士兵检查别人的证件,挥挥手让我们过去。一过边界,瓦立就把一条头巾——跟阿拉法特头上那一块一模一样的头巾——展开在车窗上,避免那个以色列车牌所可能带来的麻烦。

  边界附近有个加油站。我们换车。所有的外国记者都将这儿当换车站。迦萨走廊,这块被以色列占领了26年流了不少血的地方,就在眼前。

  沙,到处都是沙,建筑、马路、汽车、树,全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垃圾堆在路上,看得出范围越来越大。臭水沟沿着街道,骡车在沙路上轧出凹凸不平的轨迹。这是一个极端贫穷的都市,这是一个没有人在收垃圾、管理所谓公共设施的都市。

  80多万战争难民住在这里,构成世界上最大的难民营。联合国为难民盖了简陋的房子,但是难民营和正常市区的差别不大,都那么残破灰败。路,大多是沙或土路,披着头巾长袍的女人围成一圈聊天,就坐在土上。

  前面有辆军用吉普车,上面坐着全身武装的以色列士兵。吉普车速度极慢,瓦立把车慢下。

  "规定,"他解释,"军车不准超,会被当作挑衅的动作。"

  转角,士兵在路检。巴勒斯坦人一一呈上证件。这个镜头,让我想起当年占领北平的日本兵检查北平居民的历史。一个士兵看到我们的记者车,挥挥手要我们超车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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