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漠漠听着。
“但是,”妈妈继续说,“你要动脑子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可以吗?”
妈妈回到书桌。
这本书她不喜欢。一个美国记者写的,总是落入正邪两分明的窠臼。先写二次大战时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坏,现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后,又写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好,自由战胜了奴役,东德人民写下了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页。
妈妈记得在华沙和一位著名的波兰作家夜谈。在他古旧的书房里,这个曾经被共产党迫害过的老人说:
“我觉得,吊诡的说,自由和奴役一样,是一种陷阱,一种危机。解放后的东欧所面临的是自由的危机。”
敲门。英格说:
“哥哥的袜子太肥了,弟弟的脚穿不进鞋子。”
妈妈叹口气,放下书,转身温和地说,
“那么,是不是可以暂时不穿鞋,等袜子洗净烘gān了呢?”
老百姓半夜来敲老作家的门,要求他为他们解决问题:蒙过冤狱的寻求平反,失业了的要求复职,判了罪的试图脱罪……他们哀恳地说:
“现在你是国会议员了,波兰是民主国家了,你一定有办法。”
当他说没有办法的时候,老百姓愤怒而绝望地说:
“为什么以前的共党书记有办法,现在的国会议员会没有办法?这是什么自由民主?”
老作家皱着眉说:
“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民主的弱点就是它的优点?我怎么解释:自由就是更沉重的责任?”
英格推门进来,问: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过的哥哥的袜子需不需要洗?”
妈妈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勉qiáng读完一个段落,才回头,说:
“你自己决定好吗?”
英格走出去。妈妈视线回到案前摊开的书页,觉得jīng神涣散,很费力地才找到衔接的段落。
※ ※ ※ ※ ※
一个年轻的异议分子,一九八八年被东德政府驱逐出境,来到西德。
她说,在东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就如同母子关系;人民像婴儿一样的不能离开母亲独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独立作判断和决定的能力。另外一个年轻人被西德政府用钱将他由东德监狱中“赎”出来。到了西方,一直无法适应,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将法兰克福歌剧院给烧了。
※ ※ ※ ※ ※
英格把门开了个小缝,讪讪地说:
“中午要做什么吃的?”
妈妈不抬头,不动,声音从书本中闷闷地冒出来,听起来像呻吟:
“你决定。只要有东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对人的一生是段漫长的岁月,更何况,东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苦的岁月,可是四十年对国家而言,却是短暂的一瞬……※ ※ ※ ※ ※
教堂钟声当当大作的时候,妈妈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园的孩子马上就要回来午餐,奇怪,好久没有英格的声响。
她阖上书,悄悄下楼,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走到厨房,轻轻推开门。
宝宝坐在地上玩塑胶盘碗;冰箱的门像煮熟的蚌壳,大大地开着,白茫茫的冷气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动不动。
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咬咬嘴唇,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该做哪一样。东西太多了。”
妈妈站在那里,看着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气不断地蒙上来。
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看电视,我做饭。”
英格在我们家呆了一个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rǔ牛
我来到已经不是边境的边境。
山丘绵延,正是秋色浓艳的时候。一群大雁正引颈南飞,掠过枫红的山头。可是边境在哪里?
高耸的监视塔仍旧醒目地矗立在山头,只是墙漆剥落了,梁架断了,玻璃窗破得粉碎。这一地的玻璃碎片、断瓦残砖,像古战场上不死的鬼火,还挟着杀戮的yīn惨。其实才只两年的时间,两年前的今天,在围城中被锁了廿八年的东德人把围墙给推倒丁。
探照灯还在,但是灯架脚下露出一团一团剪断的电线。
钢筋水泥墙看不见了,可是山坡上有那么一道看似新翻过的泥土,青草还没来得及长出来;你心里明白:再过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会覆盖了这道土痕。
似乎铁丝网还残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边缘。走近瞧瞧,网也没有了,铁柱在那儿平白站着,一根一根的,显得突兀。
“从前,”卡斯纳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离这关口还有几里路,心情就开始紧张,有生死未卜那种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早白的卡斯纳,弯下腰,用手把一个石块上的泥土抹掉,石块上的刻字luǒ现出来:“民主德国”,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离开民主德国的时候,”我问正在发呆的卡斯纳,“你几岁?”
“廿一。”他回答,一只脚踏在石块上,“前脚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后脚跟上围墙就竖起来了。不过,三十年来,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经过这个关卡……”
※ ※ ※ ※ ※
一辆汽车在我们附近停下来,钻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一边咬着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放眼眺望;看看远处的森林,踩踩脚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张望,最后视线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来凭吊的人显然不少。”我说。
卡斯纳趋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会,然后两人一齐向我踱过来。
“你问他,”卡斯纳露出淘气的笑容,“你问他从前是gān什么的?”
戴眼镜的男人叫费雪;费雪对这儿的山陵熟悉极了,两年前,他是这个边境关口的驻防。
“您看,平原上有块密林,”费雪指着不远处像岛屿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头,外边的人看不见的。”
我们站在高岗上远眺,深色的森林和浅色的平原构成一片温柔静谧的田野风景。
“管关卡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我们是监视关卡守卫的人,不让他们逃走。我们这些人嘛,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准了我们是不会逃亡的人。”
“您看见那边的松树林吗?”费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着黑色的松林,“沿着松林就是地雷区,边境部队自己都不敢靠近呢。” 我看见什么?
在地雷区上,有一只花白rǔ牛,低着头,大概在吃草。
“听说你们在边境守卫之间都有jian细埋伏?”卡斯纳说。
“那不止了!”费雪又记起了手里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说,“边境守卫不知道的是,不只我们这边有人监视他们,就是对面——西德那边的边境部队里都有我们的间谍, 这种间谍我们称为V零号。如果我们东德这边的军人偷偷跟西边的守卫说上几句话,那边的jian细马上就有报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