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可是统一是三号;四号就是正常工作的日子呀。
乌:可是那历史的重量,我一点没感觉到。对我而言,统一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修:对我也是。我们也许不再那么容易冲动,可是那不见得是坏事。我觉得这件事咱们德国人实在gān得不错。
问:你们认为德国人是一体了?
修:围墙倒塌就证明了:对,我们是一体的。
乌:我的护照里,在国籍一栏,向来都清楚地写着:“德国人”。可我觉得,德国是在历史上统一了,但东西两边人民的权利并不平等。
修:我不懂您的意思。两边人民在经济、社会上确实还有很多不同,但权利不平等是什么意思?
乌:您想想妇女、退休老人、或者艺术家的情况吧。
修:如果您说:东边一个退休老人的收入比西边的低,我同意。但我就得说,他的收入可比两年前共产时代要多得多啦。
乌:这种比法完全不对,而你们老是这么比。
修:不对,乌先生,不只您,还有你们新邦的人应该这么说:你们不能老跟西德的物质水准比,然后抱怨缺这个,少那个。你们要跟过去比。比起东德时代,你们的生活好多了。那个“拖笨”车就快消失了……最近有个妇女很愉快地对我说,她现在总有奇异果在家里,那是她以前想吃而吃不起的东西。这些小事情就是所谓生活水准。
乌:这场对谈越来越无聊了,修先生,我们东佬实在听你们谈奇异果听得很厌烦了。
修:我说,东佬的生活比从前好多了。
乌:这您就大错特错了。生活并不只包含奇异果,还包含恐惧:失业了怎么办?房租付不出了怎么办?我说权利不平等就是这个意思:西佬请得起律师、税务顾问等等,东佬就不可能。
修: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嘿,你现在吃得起奇异果了,满足了吧!我同意您的说法,人们现在最难的就是适应的问题,他们全身投入一个未知。但是要变成像西德一样的法治社会和市场经济,是东德人民自己的选择。
乌:太感情冲动了。
修:刚刚您说感情不够,现在又太多了。
乌:大家说起来好像当初我们有四种五种选择似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边是东德社会主义经济的烂摊子,另一边是时髦的西德——我们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修: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更好的制度呢?
乌:我不反对您的说法,墙一开,东德就像糖化在水里一样消失了。但是负责任的政治家应该慎思熟虑,怎么样稳住冲动的脚步。这一点没做到,结果就是,输家太多了。
修:我们有庞大的计划,为新邦付出亿万的马克。五十岁以上的人,不容易在新市场中找到工作是真的,但这在西边也一样。我相信有许多人觉得自己是输家,可是,我又不得不qiáng调:统一的速度如此之快。我们也没有选择。
在庆祝统一周年的今天,波昂的政治圈里最头痛迫切的问题,竟然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在德东一连串的反外bào力事件。
在德东大城小镇,年轻人,光头、皮靴,成群结队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外国人,用汽油弹和石块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甚至于纵火焚烧难民营。
到今年八月为止,对外国人的攻击事件高达四百件,但这种bào力不仅限于德东;在四百件中,一百八十件在西边发生,只是德东通常较为bào烈,上个月有两名非洲人被杀,一名越南人在街上被打得不成人形。
原因?
德东人说,求政治庇护的外国人夺走本地人的工作机会,使失业问题恶化。这自然是非理智的找代罪羔羊的心理。外国人只占德东人口的百分之一。
对外国人的bào力,只是快速统一的后遗症之一。在东德的社会制度中,东德人与外界隔绝(人民没有旅行自由),基本上,今天的德东人还是一个封闭的、没有国际视野和经验的人民。统一,使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以前习惯的安全和依靠,更失去了自尊——统一使他们沦为大德国的二等公民。
气,就出在比他们更弱的外籍难民身上。
今年的统一庆典,德国想必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庆祝。去年的沉静,是因为德国人顾忌别人对自己民族主义的猜疑。今年的沉静,是因为,统一的路途坎坷,德国人实事求是的性格使他们无法放松自己。
辑三 大陆印象
吵 架
一个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滨,可以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丛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样,回家——回台湾那个家。
但是我决定去北京;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粗浅地体验一下那既是祖国又是外国的地方。我只需要借一辆单车,行囊里塞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亲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这个因“生气”而出了名的中国人就一再给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气;第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稚龄的孩子,没有那个力气。第二,那是别人的地方,你没有充分的发言权。第三,如果你寻找的是gān净、秩序、效率、礼貌和谐,那你就该留在欧洲——到北京,你显然有别的需求,不是吗?
是的,我不生气。
到了北京机场,孩子和我夹在涌动的人cháo里——因为是德航班机,乘客多半是德国人。人cháo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
“你!”她用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
手指穿过人群指着我:“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
我乖乖地挤过去,牵着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她说话的这种声调、这种气势,好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没注意到,一旁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了。
“证件!”女人不多làng费一个宇。
递上证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缓下来,她没想到我是个“台湾同胞”,不是个她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
我们对看一眼。一言不发地,我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检查护照的关口列着一条一条的队伍,我们开始排队等待。飞了十多个小时,三岁半的飞飞倦怠地倚着母亲的腿。安安扯扯母亲的手臂,我这才注意到他忧愁的脸庞。“怎么啦安安?”
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妈妈,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那样对你说话?
我好怕。”
哦——我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这个在德国成长但是和我讲中文的孩子,一辈子还没听过那样凌厉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搂过来,尽量放轻松地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可能因为人太多,她紧张了,所以那样说话。”
“在德国没有人那样说话,对不对,妈妈?”安安抬起头来,“就是工作紧张也没有人那样对人说话,对不对?”
随着队伍挪动,我说:“不对,安安,这不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的不同。你记得吗?以前还有东德的时候,东德边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样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