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表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你看!”
他将一团报纸包抛在chuáng上,“你看!八比一。”
他坐在chuáng沿,将报纸一层一层剥开。揭开最后一张,露出几扎砖块一样厚、钞票一般大小的纸张。表哥生茧的手握着刚刚换来的钞票,突然颤抖起来:
“白纸——全是白纸——”
我凑近看看,除了上下两张是十元钞票之外,几捆全是粗糙的白纸。
表哥手忙脚乱地将白纸包成一团,跳起来就冲向门口,嘴里不清不楚地嚷着:
“报案!报案!”
“报案?”我一把拉他回来,“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违了法?”
“那我不管!丢了这么多钱,非报案不可。”
他走了。
暮色越来越深,天整个黑了。我坐在房里等着。不,还不到我该出面的时候吧?:
在这里, 我是个外籍人; 北京政府要驱逐一个外籍人时。最方便的指控藉口就是“私下jiāo易”。我不要送给它一个藉口。更何况《野火集》已经在北京销了十五万本,这样的书不晓得何时何地会突然成为禁书;更何况,经过我不能解释的巧妙过程,我竟然就被安排在这样的一个旅馆里面……不,我还是暂时不要出面,再等等吧!
可是,北京的法律有多么文明?语言不通、满手粗茧的乡下人在派出所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一个贩夫走卒有多少人权的保障、多少公民的尊严?
将近十点了,我在房里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电话铃却轰炸似地响起来。
刑警队请我立刻去派出所。
计程车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绕着,在一个黑漆漆的胡同口被拦下下来;便衣警察早等在巷口。
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派出所在一个黑漆漆的院落里。看不清面貌。刑警边走边讯问:
“您是台湾的作家?”
“是。”
“和侯建威什么关系?”
“表兄妹。”
“您为什么来北京?”
“处理版权问题。”
“那九千块钱是您的?”
我愣了一下,又明白过来;表哥大概认为由台胞身份的我来担负这九gān块的私下jiāo易比较保险。
“我可以见见表哥吗?他已经在你们这儿好几个小时了。”
“不。请等一等。我们想先跟您谈一谈。那钱是您的吗?是您要侯建威去换的吗?”
我沉吟不答。
我该怎么衡量这个情势呢?在一个法治社会里,这笔钱属于我,所谓的“海外学人”、“台胞”、“作家”,或者属于侯建威,一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中国农民,应该在法律上不构成任何差异。然而我知道:有人抢了“台胞”的钱,因为是“台胞”的钱,所以判了死刑。一个台湾记者被抢了一百块钱之后,不敢报案,他说:
“报案?万一那个人被判了死刑怎么办?”
思绪百般回转,另一个便衣警察,长着张年轻的娃娃脸,走到我面前。我和他握手。
“你的笔锋很利。”他开口说。
“什么?”我瞠目结舌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地听到这样的客套虚话,真是不合时宜。
“您表哥进来报案的时候,”娃娃脸警察说,“我正在读您的《野火集》。”
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表哥正襟危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像个规矩的小学童。
原先接我的刑警继续向他问笔录。
“总共有四个人在车里,一个麻子,一个胖子,一个戴墨镜,腰上有对讲机,还有一个呢?”
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读者面对作者,提出问题:
“龙女士,您的书我很喜欢,可心里又有很多问题。太多的自由不会造成动乱吗?您觉得民主适合中国国情吗?”
我的耳朵游离地听着两个角落里的声音。
“你知道,要不是你表妹的关系,你这案子我们根本就不会管。北京像这样的欺诈案每天都有好几件——”
“人民跟政府‘对立’,那政府怎么做事呢?”
“你说的车牌号码我们已经查过了,是假的,根本没那个号。那是个专门的、职业的欺诈集团。总而言之,你太贪心了。”
“台湾的民主又到了什么阶段呢?国民党怎么会把权力让出去呢?”
“我们明天会带你到几个点绕绕,看看是否会碰到些线索,可我想希望很小……”
午夜十二点。在北京一个灯光黯淡的派出所里,我在一本删节过的盗版《野火集》上签了名。那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晚上。
我无法忘记警察那对清纯的眼睛,同时充满了追求真相的渴望和对真相的疑惧。
一九九一年四月廿八日
路 口
这是个人口在三四万之间的小城,名叫衡东,在东西南北街jiāo汇的十字路口。
我将单车停下来。
乍看之下,这是一个乱成一团的路口,四个方向都在铺路,每一条路都只有半边可行,尚未铺的半边矮下去,铺好的半边高上来,水泥路面到了路口便像悬崖一样陡然截断。土路上摆着农人的摊子,这儿一篓丝瓜,那儿一笼橘子。水泥路面上铺着一层泥泞gān草,保护新铺路面的cháo湿,三三两两的驴子摇晃着尾巴,闲闲地扯弄着gān草,各种各色的车辆拥挤在铺好的和未铺好的路上钻来钻去,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争夺前行的每一寸空隙,拼装的载客车——载满了人,几个年轻人还悬吊在车尾——驶到断崖路口,唉呀,这么小而秃的车轮,这么高耸的路面,我以为它肯定要翻车了,可是不,它像个螃蟹一样攀爬下来,喷出一团黑烟,继续勇往直前。
什么车都有,蜂拥而来的单车,脚踏的板车,两手扶着横冲直撞的拖拉机,拖拉机改装的小卡车,小卡车扩大的小客车,冲着人老按喇叭的吉普车,暗着玻璃不让人知道这里头坐着谁的桑塔纳小轿车……还有那运货的人,没有车而全凭脑子设计出形形色色最原始的运货方法。譬如说,两块两米宽、三米长的木板要怎么运?
眼前穿过这两个人,一人肩上一根扁担,一前一后地行走,两块巨大的木板吊在扁担的四头,把两个人夹在中间,一起平行地往前移动。譬如说,几十根粗壮的竹子怎么运?两个轮子中间夹一块木板,竹子搁在木板上,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走,绳子套在他的肩头,竹子的重负使他低头,身躯向前倾往地面,以拉纤的姿势苦苦前行,他这一个人的“车队”前后就有十米多长。譬如说,三麻袋的米怎么运?每一袋都有沉沉几十斤重呢,那个看起来瘦弱的年轻人,一次背一袋,已经把三袋都驮到了路口。卸在马路中心,他歇了歇,喘口气,弯身驮起一袋,往西街走去,剩下的两个麻袋丢在街心等着。再譬如说,不能走路的老人怎么送?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汉子,背着老人,他的两只手臂往后环扣着老人,老人细瘦的脚像孩子一样在两边悠悠晃晃,这汉子正穿过东街,向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