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永远感怀的,是章太炎的革命业绩。他觉得先生的伟大,实不在经学与小学之类的学问中,而是其作为革命家的那段英雄史。周作人大约也赞同此点,但更主要的,是敬佩于他为学术献身的jīng神。周作人描述与章太炎jiāo往的故事时,记下了兄弟二人与老师的友谊,也把太炎先生学品勾出,很是有趣:
这也是在一九○八年的事,大概还在去听讲《说文》的前几时吧。有一天龚未生来访,拿了两册书,一是德人德意生(Deussen)的《吠檀多哲学论》的英译本,卷首有太炎先生手书“邬波尼沙陀”五字,一是日文的《印度教史略》,著者名字已经忘记。未生说先生想叫人翻译邬波尼沙陀,问我怎么样。我觉得此事甚好,但也太难,只答说待看了再定。我看德意生这部论却实在不好懂,因为对于哲学宗教,了无研究,单照文字读去,觉得茫然不得要领。于是便跑到丸善书店,买了《东方圣书》中的第一册来,即是几种邬波尼沙陀的本文,系麦克斯穆勒博士的英译,虽然也不大容易懂,不过究系原本,说的更素朴简洁,比德国学者的文章似乎要好办一点。下回我就便顺告诉太炎先生,说那本《吠檀多哲学论》很不好译,不如就来译邬波尼沙陀本文,先生亦欣然赞成。这里所说泛神论似的道理,虽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见一句什么“彼即是你”的要言,觉得这所谓奥义书,仿佛也颇有趣,曾经用心查过几章,想拿去口译,请太炎先生笔述,却终于迁延不曾实现得,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大概我那时候很是懒惰,住在伍舍里与鲁迅两个人,白天bī在一间六席的房子里,气闷得很,不想做工作,因此与鲁迅起过冲突,他老催促我译书,我却只是沉默的消极对付,有一天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他的老拳,在我头上打上几下,便由许季茀赶来劝开了。他在《野草》中说曾许小兄弟的风筝,那却是没有的事;这里所说乃是事实,完全没有经过诗化。但这假如是为了不译吠檀多的关系,那么我的确是完全该打的;因为后来我一直在懊悔,我不该是那么样的拖延的。
太炎先生,一方面自己又想来学梵文,我也早听见说,但一时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常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欢他们;有人来求写字,辄录《孟子》里逢蒙学she于羿这一节给他。苏曼殊也学过梵文,太炎先生给他写梵文典序,不知为什么又不要他教。东京有些印度学生,但没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这件事也就搁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这大约也是未生带来的,信面系用篆文所写的。本文云:
“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其时为民国前三年己酉(一九○九)chūn夏之间,却记不得是哪一月了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师也即到来了;学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两个人。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弄不清楚。到十二点钟,停止讲授了,教师另在纸上写了一行梵字,用英语说明道:“我替他拼名字。”对太炎先生看看,随念道:“披遏耳羌。”太炎先生和我都听了茫然。教师再说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这才省悟,便辩解道:“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披遏耳羌(P.L.Chang)。”可是教师似乎听惯了英文的那拼法,总以为那是对的,说不清楚,只能就此了事。这梵文班大约我只去过两次,因为觉得太难,恐不能学成,所以就此中止了。
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本来只有这一点,是我所亲自参加的;但是在别的地方,还可以得到少许文献的旁证。杨仁山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中有《代余同伯答日本末底书》二通,第一通附有来书,案末底梵语,义曰慧,后太炎先生学佛学的别号,其致宋平子书亦曾署是名,故此书即是先生的手笔,其文云:
“顷有印度婆罗门师,欲至中土传吠檀多哲学,其人多苏蕤奢婆弱,以中土未传吠檀多派,而摩柯衍那之书,彼土亦半被回教摧残,故恳恳以jiāo输知识为念。某等详婆罗门正宗之教,本为大乘先声,中间或相攻伐;近则佛教与婆罗门教渐已合为一家,得此扶掖,圣教当为一振;又令大乘经论得返彼方,诚万世之幸也。先生有意护持,望以善来之音相接,并为洒扫jīng庐,作东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请得一梵文师,名密尸逻。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余人,独密尸逻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义相许,故每月只索四十银圆;若由印度聘请来此者,则岁须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约十人往习,顷究不果,月支薪四十圆,非一人所能任,贵处年少沙门甚众,亦必有白衣喜学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设法资遣数人到此学习,相与支持此局,则幸甚。”此书未署年月;但看来似学梵文时所写,计时当在己酉的夏天。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土真言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言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文语,不辞以外道梵志为师;此种博大jīng进的jīng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以为后世学者之模范者也。[17]
这是很真实的体味。“五四”那代人的师徒间的友谊,由此可见一斑,后人思之,其感受,当不小吧?中国历史上,这样的师徒,是很少见的。
注 释
[1] 《鲁迅全集》第六卷,55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转引自彭定安主编《鲁迅:在中日文化jiāo流的坐标上》,32页,chūn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3] 《鲁迅全集》第六卷,3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4]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剪辫》,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5]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浙江cháo〉撰文》,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6] 《鲁迅全集》第七卷,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7] [8] 《鲁迅全集》第二卷,30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9] 《鲁迅全集》第一卷,4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 《知堂回想录》,179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1] 《知堂回想录》,190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2] 《知堂回想录》,197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3] 《鲁迅全集》第十卷,1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4] 钱理群:《周作人传》,133-13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15] 《知堂回想录》,216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6]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从章先生学》,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17] 《知堂回想录》,22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