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民族之例,与他生物同,大野之鸟,有翼不能飞;冥海之鱼,有目不能视;中落之民,有心思材力而不能用;习性相传,流为种业,三者同然焉。中国受制于满洲,既有二百六十余年,其局促伏处专制政治之下者,且二千百三十载矣。今得解脱,会成共和,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华夏之民,孰不欢欣?顾返瞻往迹,亦有不能不惧者。其积染者深,则更除也不易。中国政教,自昔皆以愚民为事,以刑戮慑俊士,以利禄招黠民,益以儒者邪说,助张其nüè。二千年来,经此淘汰,庸愚者生,佞捷者荣,神明之胄,几无孑遗。种业如斯,其何能臧,历世忧患,有由来矣。
今者千载一时,会更始之际,予不知华土之民,其能洗心涤虑,以趣新生乎?抑仍将伈伈■■,以求禄位乎?于彼于此,孰为决之?予生于越,不能远引以观其变,今唯以越一隅之为征。当察越之君子,何以自建?越之野人,何以自安?公仆之政,何所别于君侯?国士之行,何所异于臣妾?凡兹同异,靡不当详,国人性格之良窳,智虑之蒙启,可于是见之。如其善也,斯于越之光,亦夏族之福;若或不然,利欲之私,终为吾毒,则是因果相循,无可诛责。唯有撮灰散顶,诅先民之罪恶而已。仲尼《guī山操》曰:“吾欲望鲁兮,guī山蔽之;手无斧柯,奈guī山何!”今瞻禹域,乃亦唯种业因陈,为之蔽耳。虽有斧柯,其能伐自然之律而夷之乎?吾为此惧。[3]
文章确是有些伤感,在革命年代,头脑依然如此清醒,且又多宿命之感,这是唯有思想明晰又深谙历史者才有的感觉。
辛亥前后,周氏兄弟一度沉浸于搜集金石、整理国故的乐趣中。这是兄弟两人很美好的一段生活。现在想起来,是迷人的。我常想,从域外归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喜欢上整理旧的典籍,其动因是什么呢?如果不是现实的无奈,或许不会这样潜心于以往吧?鲁迅的劲头十足,甚至还想结社刊印故土的文化典籍,他致许寿裳的信中曾说:“迩又拟立一社,集资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已得同志数人,亦是蚊子负山之业,然此蚊不自量力之勇,亦尚可嘉。若得成立,当更以闻。”值得一提的是,他与弟弟辑录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是很重要的文献。此书最早由鲁迅动手来做,后由周作人扶助,虽几经周折,但终于完成,在整理古文化遗产上,两人的努力与汗水,确是令人感动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是一部史料书,内中搜集了会稽地区先贤著作8种,人物传记与文化沿革充杂其间,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此书的搜集工作,始于鲁迅十几岁的时候,后因外出求学而中断。回到绍兴后,鲁迅思古之情又起,遂萌了续做的念头。在校勘整理《会稽郡故书杂集》的同时,他还整理了《古小说钩沉》。这也是件极艰苦的劳作,其量之大,校勘处之多,都是难以想见的。《古小说钩沉》编撰也始于鲁迅的少年时代,那么小,便留意于史料的打捞,可见其旨趣之不凡。中国古人是看不上小说的,那均是街谈巷议之事,难登大雅。而鲁迅很小即醉心于小说之类,后来于此处大建奇功,早年的熏陶起了作用。他在日本与弟弟钟情于小说,也是情有缘由的。鲁迅对《古小说钩沉》十分看重,周作人回国后,便受兄之托,帮助抄写。他后来说:“辛亥革命起事的前后几个月,我在家闲住,所做的事大约只是每月抄书,便是帮同鲁迅翻看古书类书,抄录《古小说钩沉》和《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材料,还有整本的如刘义庆的《幽明录》之类。”[4]抄书是很苦的劳作。先是jīng选,几乎等于大海捞针。主要从《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初学记》、《艺文聚类》、《玉烛宝典》、《雕玉集》、《太平广记》、《事类赋》等辑出。周作人对古代典籍的兴趣,受鲁迅的影响是自然的,在帮助鲁迅抄书的同时,也涉猎了其他的古董,收益很是不小。读他此时写的日记,可见出鲁迅在情趣上对他的熏染之力。辛亥革命后的几年里,周氏兄弟主要把jīng力放在寂寞的抄写古籍与整理故乡的文化沿革之中。此间鲁迅完成了《岭表录异》、《古小说钩沉》等,周作人则把jīng力用在了儿童文学研究、译书、抄古文等方面。从当时的治学状态上看,周作人涉及的范围很广,除了醉心于古文物的收集外,对古代民谣、儿歌、日本民间文化、希腊文化、西欧神话等,都有研究,并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绍兴教育杂志》上,发表了大量儿童文学研究文章,用力殊多,他的高雅的品位已在那时露头。不过,周作人写的许多文章,大多让鲁迅看过,经过哥哥的润色,才拿出来发表。鲁迅是看重弟弟的学问的,在广度上,显然不及弟弟,但文字功夫,鲁迅却好于作人。从现在保存的一些兄弟的同篇文章手迹中,可见出周作人对哥哥的信任态度,鲁迅的认真劲也一清二楚。但无论是整理古籍,还是从事儿童文学和民间文学研究,他们jīng神深处,似乎仍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即通过对旧文化或域外文化的反省,来思考改造中国人jīng神的原动力。在周作人看来,是一种美育的问题;而在鲁迅那里,大概是在寻找民智与民魂。请看周作人在《搜集绍兴儿歌童话启》中写的文字,便可见他们在文化学上的一种热情:
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材。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成,实为大幸。[5]
周作人的实地调研劲头,比鲁迅的抄古碑是不相上下的。看看他写下的诸篇学术小品,便可领略那时的状态。现在想来,他们回国后,从职业来看,在知识分子那儿,还算不错的。鲁迅曾任师范学堂监督等职,周作人则被推举为教育会长,可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仕途上,业余时间,差不多都陶醉于书趣之中。这是留学归国后两人的默默思索的时期,也是重新设计自我、探求人生之路的苦闷期。试想一下,当他们从热烈的、充满诗情的留学生活,忽地返回到停滞的故国,心境是怎样的复杂。摩罗诗人式的激情与尼采式的声音,在枯寂的抄古书的劳作中,渐渐地弱小了,绝望与希望,于此中同时并存着。历史在悄然地变革着,青chūn也慢慢地从体内流过,他们似乎听到了历史与人的残酷的进化之声。然而传统的黑暗使他们一时无法调动自己的全部热情,而是一任长夜在无声地流动。读那时鲁迅写下的文字,大概可以感受到这一点。我想,他们的心境,大致有相似的部分,彼此的世界,也多是如此。有什么比无奈更让人痛苦么?周氏兄弟在故乡工作的几年里,是深味寂寞之味的。
鲁迅不久便对教育工作失望了。他有个时期,想到上海的报馆和编译馆工作,但由于对方不了解他而未能如愿。离开教书工作,另谋职业,原因有多种。一是对绍兴政局的不满。辛亥革命后,绍兴一如既往,恶势力照样横行于城内外。一些人貌似绍兴革命党人,实则对百姓亦有凶残状,鲁迅与这些人的对立越来越明显。二是兴趣转移,他似乎对潜心治学和独立的社会活动产生兴趣。所以当1912年2月,许寿裳写信催他去南京任临时政府教育部部员时,他慡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