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走完下坡路,缓缓驶过铁索桥。李乔林定了定神,向车窗外望去。这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桥下,在几十米深的峡谷里,有一条曲折的河流。虽不甚宽阔,却异常湍急。雪白的泡沫象两条珍珠的链条,镶住了这条喧嚷的绿蛇,大圈的旋涡就象蛇身上的鳞片,星星点点地发出闪光。这就是全省闻名的猫跳河。河的两岸是笔立、狰狞的山峰,光秃秃的,一株树都没有,苍白得就象死人的骸骨一样。尤其可怕的是河对岸一块巨大的怪石,活像一只呲牙咧嘴、穷凶极恶的猛虎。虎头正对铁索桥,仿佛随时都会扑下来,将脚下这辆小车一口吞掉。奇怪的是,这山虽然也是luǒ露的石灰岩,却通体是红褐色的。上面布满了斑驳的水痕,很象虎身上的条纹。这就是远西的门户——老虎岩。
“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爬老虎岩,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爬老虎岩!”汽车沿着“虎”身上的盘旋公路,吃力地向“虎头”爬去。乘客的背都紧贴在座椅上,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这是全程中最危险的一段。公路的一边是高耸入云的老虎岩,另一边是悬岩峭壁下的万丈深渊。驾驶员只要稍有不慎,随时都会叫全车人粉身碎骨。乘客们都紧张地注视着驾驶员手中的方向盘;可是那个虎背熊腰、满脸油光的小伙子毫不在乎,甚至从方向盘上抽手点了一支烟,悠然自得地吐起圈圈来。“该死!”李乔林暗暗咒骂自己,“看看这个勇敢的人吧!你不感到害臊吗?一个工科大学生,居然还迷信,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当年拿破仑说得好:‘首先要投入真正的战斗,然后再见分晓。’他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投入奥斯特拉里茨、马仑哥、波罗金诺……直到滑铁卢战役中去的。不错,他最终失败了,可是他却赢得了天下英雄乃至他的敌人的尊敬。因为他的勇敢jīng神和宏伟气魄是永世长存的。”
他用力攥紧拳手,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邻座的一个老头惊奇地望着他,他却全然不觉。
“我要战斗,我要背水一战!”他举起那只拳头,示威似地向空中打去,仿佛是在喊口号。这一回连前座那个抱着小孩、才吐完不久的妇女都回过头来看他了,他这才有点羞涩地缩回手,抱歉似地看了看她,随即又鄙夷地一笑,迅速把脸转向窗子。
在远处,暗灰色的山影间露出了一个宝塔的黑顶。客车的终点——远西县城快到了。李乔林下意识地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座位底下的旅行袋,心里叨念着:“老天保佑,千万不要震破了,那可是我的武器啊!”他想到一路上为了保护这几瓶酒,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气力——得把这些瓶子四个一组地捆牢,包上几层衣服,放在旅行袋中间,上下周围用书籍、衣物之类紧紧夹住,上下车都要轻拿轻放,搭在背上抢路时还得随时小心避免碰撞——他忍不住又费劲地搬开双脚,仔细察看袋下的地板。幸好,没有什么水印子,这说明几瓶酒安然无恙。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反复推敲起他的行动计划的各个细节来。这是他在家里制定的,心里称之为“越狱计划”,一下车子就要实施了。
二
李乔林一反常例,不到正月十五就赶忙回到远西,这使他的同事和邻居们十分奇怪。可他只是含蓄地笑笑,一点风都不透。他知道,保密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李乔林就按照原定的行动计划着手第一步行动:和韩小雯断jiāo。
想到韩小雯,李乔林的心不禁感到一阵痛苦的收缩。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又恨又悔的羞愧。他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没出息,在打了八年光棍以后,竟会在好运降临的前夕,突然爱上了一个在远西工作的姑娘。当李乔林陶醉在江南水乡那醇酒般的风光里,迷恋于新结识的女友那充满青chūn活力的拥抱时,作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是轻而易举的。可是今天,当他必须当面向韩小雯宣布这项决定时,却感到了良心的重压。
不错,李乔林本来可以避免这个难堪的场面。还在从苏南回上海时,他就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通知了韩小雯。那信写得很简短,简直就象一纸公文:“由于我在县里的处境,我必须离开远西,因此我们的关系无法再保持。我衷心祝愿你幸福。”可是,韩小雯家托李乔林带回来的一包东西总得亲自送去,这就必不可免地要和她见面。想到这里,李乔林就觉得脚上的劳保皮鞋有千斤重。他在食堂里吃过饭,又在寝室里转了好几圈,看看天色快黑了,这才咬一咬牙:“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下定决心出发了。
韩小雯住在城外一个荒凉的山岗下,县化肥厂的宿舍里。一路上虽然荒凉,风景却很宜人。可是李乔林今天无心观赏沿途的景物。他一踏上去化肥厂的路,回忆就象喷泉一样地涌来了。
那是去年腊月中旬的一个赶场天,李乔林准备再买一些核桃、葵花之类,背着一个书包,从街头到街尾来回转了两个圈,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叫他的名字,转脸一看,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韩小雯。
韩小雯是江苏轻工学院的毕业生,一九七○年和李乔林一起分到电厂。客地逢同乡,自然就格外亲热。下了班无事gān,韩小雯就常到当时住在隔壁的男宿舍来和李乔林及另外两个也是江浙来的“老九”聊天。那时大家都刚出校门,话题总离不开学校生活的回忆。可是韩小雯却很少谈这些。她的话总离不开她的母亲,她的家庭,总是说母亲如何疼她,她如何想家;有时说到伤心处,禁不住掏出手绢擦眼泪。这也难怪,她是独生女,又是苏州人,生性软弱,又多病,所以这个宿舍的人很快就在私下里称她为韩黛玉。
韩小雯毕业时没有对象,因此她一来就引起了男“老九”们的qiáng烈兴趣,下江佬们当然更加起劲。听说,和李乔林同室的两位老兄之间还发生过争风吃醋的丑事。不过,这件事是在李乔林当了鲁宾逊、与世隔绝之后发生的,因此他至今也未弄清其中的内幕。
在李乔林被开除“人籍”后的日子里,韩小雯可以说是唯一把他还当人看的人。当她偶然在厂外单独遇到他时,她就向他微微一笑,虽然不说一句话,却给了他无穷的安慰。后来,李乔林的日子好过了一些,韩小雯遇到他时就主动停下来打招呼。虽然也不过是几句寒喧的闲话,可在李乔林心中却激起了无穷的波澜。
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李乔林再也没有遇到过韩小雯。他深信这是天意,于是也就把她忘记了。可今天——“真巧!很久没见到你了。”李乔林满面笑容地说,这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笑。
“巧吗?我一向难得上街来,太远了……”多年不见,李乔林呆呆地凝视着她那苍白、秀丽、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在心里叫道:“天哪,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怎么变得这样灰暗啦?她那娇嫩的脸上怎么会出现鼻唇沟啦?”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棉袄罩衫,一条黑色的旧呢裤,这简朴的衣着使她显得“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