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朋友来了,”他说。
“坎贝尔先生?”
“对。科恩先生和坎贝尔先生,还有阿施利夫人。”
他微微一笑,似乎表明有些什么事我自己会听到的。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你们原来的房间我给留着。”
“太好了。你给坎贝尔先生开的房间是朝广场的吗?”
“是的。都是原先我们选定的那几个房间。”
“我们的朋友现在哪儿?”
“他们大概去看回力球赛了。”
“那关于公牛有什么消息?”
蒙托亚微笑着。“今儿晚上,”他说。“他们今儿晚上七点把维利亚公牛放进牛栏,米乌拉公牛明天放。你们全都看去?”
“哦,是的。他们从没看见过公牛是怎样从笼子里放出来的。”
蒙托亚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那边跟你会面吧。”
他又微微一笑。他总是笑眯眯的,似乎斗牛是我们俩之间的一桩十分特殊的秘密,一桩见不得人而却实在是我们彼此心领神会的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总是笑咪眯的,似乎对外人来说,这秘密是桩不可告人的丑事,但是我们却心照不宣。这秘密是不便于在不懂得其中奥妙的人面前公开的。
“你这位朋友,他也是个斗牛迷?”蒙托亚对比尔笑笑。
“是的。他从纽约专程赶来参加圣福明节的。”
“是吗?”蒙托亚客气地表示怀疑。“但是他不象你那么着迷。”
他又忸怩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真的,”我说。“他是个地道的斗牛迷。”
“但是他不是个象你这样的斗牛迷。”
西班牙语aficion的意思是“热烈的爱好”。一个aficionado是指对斗牛着迷的人。所有的优秀斗牛士都住在蒙托亚旅馆,就是说,对斗牛着迷的斗牛士都住在那里。以挣钱为目的的斗牛士或许会光临一次就再也不来了。优秀的斗牛士却年年来。蒙托亚的房间里有很多他们的照片。照片都是题献给胡安尼托·蒙托亚或者他姐姐的。那些蒙托亚真正信得过的斗牛士的照片都镶着镜框。那些并不热衷于斗牛的斗牛士的照片则收在他桌子的抽屉里。这些照片上往往有过分谄媚的题词。但实际上毫无意义。有一天,蒙托亚把所有的这种照片从抽屉里拿出来,扔在字纸篓里。他不愿让人看到这批照片。
我们经常谈论公牛和斗牛士。我一连几年都到蒙托亚旅馆小住。我们每次谈话的时间都不很长。只不过以jiāo流jiāo流各自的感受为乐趣,人们来自远方的城镇,在他们离开潘普洛纳之前,往往前来同蒙托亚jiāo谈几分钟有关公牛的事儿。这些人是斗牛迷。凡是斗牛迷,即使旅馆客满了,也总能在这里弄到房间。蒙托亚把我介绍给其中一些人。他们起初总是非常拘谨,使他们感到非常有意思的是我竟是一个美国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美国人是理所当然地被认为不可能有热烈的爱好的。他可能假装热爱,或者把激动当作热爱,但是他不可能真正具备这份热爱。等他们发现我具备着这份热爱——这不是用什么暗语,也不是用一套特定的提问所能探测出来的,毋宁说是用一些小心翼翼而吞吞吐吐的问题在口头上进行心灵的测验而发现的——就同样会忸怩地用手按在我肩上,或者说一声“好汉”。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是实实在在的伸手摸一下。他们好象想摸你一下来探探这份热爱到底是真是假。
蒙托亚对怀着热爱的斗牛士什么都可以宽恕。他可以宽恕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惊慌失措,恶劣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各种各样的失误。对一个怀着热爱的人,他什么都可以宽恕。因此他马上原谅我,不去追究我那些朋友的底细。他一字不提他们的事儿,他们不过是我们彼此之间羞于提起的事儿,就象斗牛场上马儿被牛角挑得肠子都流出来这事那样。
我们进屋的时候,比尔先上楼去了,等我上了楼,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更衣。
“怎么,”他说,“跟人用西班牙语聊了半天?”
“他告诉我,公牛今儿晚上放进牛栏。”
“我们去找到咱们那一伙,然后一块去看吧。”
“好,他们大概在咖啡馆里。”
“你拿到票啦?”
“拿到了。看牛出笼的所有票都拿到了。”
“是怎样放出来的?”他对着镜子拉扯着腮帮,看下巴上有没有没刮净的地方。
“可有意思哩,”我说。“他们一次从笼里放出一头公牛,在牛栏里放了些犍牛来迎接它,不让他们互相顶撞,公牛就朝犍牛冲去,犍牛四处奔跑,象老保姆那样想叫公牛安静下来。”
“公牛戳死过犍牛没有?”
“当然有过。有时候它们在犍牛后面紧追,把犍牛戳死。”
“犍牛就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啦?”
“不是这样。犍牛只想慢慢地和公牛混熟了。”
“把犍牛放在牛栏里gān什么?”
“为了叫公牛安静下来,免得它们撞在石墙上折断犄角,或者戳伤彼此。”
“做犍牛一定非常有意思。”
我们下楼走出大门,穿过广场向伊鲁涅咖啡馆走去。有两座孤零零的卖票房坐落在广场中间。有SOL,SOLYSOMBRA和SOMBRA字样的窗户都关着。它们要到节日的前一天才打开。
广场对面,伊鲁涅咖啡馆的白色柳条桌椅一直摆到拱廊外面,直摆到了马路边。我挨桌寻找勃莱特和迈克。他们果真在那里。勃莱特和迈克,还有罗伯特·科恩。勃莱特戴了一顶巴斯克贝雷帽。迈克也一样。罗伯特·科恩没戴帽,戴着眼镜。勃莱特看见我们来了,就向我们招手。我们走到桌子边,她眯起眼睛看我们。
“你们好,朋友们!”她叫道。
勃莱特很高兴。迈克有种本领,能在握手中灌注qiáng烈的感情。罗伯特·科恩同我们握手是因为我们赶回来了。“你们究竟到哪儿去啦?”我问。“是我带他们上这儿来的,”科恩说。“瞎说,”勃莱特说。“如果你不来,我们会到得更早。”“你们会永远也到不了这里。”“胡说八道!你们俩都晒黑了。瞧比尔。”“你们钓得痛快吗?”迈克问。“我们原想赶去同你们一起钓的。”
“不坏。我们还念叨你们来着。”
“我本想来的,”科恩说,“但是再一想,我应该领他们上这儿来。”
“你领我们。胡说八道。”
“真的钓得很痛快?”迈克问。“你们钓到了很多?”
“有几天,我们每人钓到了十来条。那里有个英国人。”
“他姓哈里斯,”比尔说。“你可认识他,迈克?他也参加了大战。”
“是个幸运儿,”迈克说,“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宝贵的年华要能倒流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