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的làngcháo拍打着瀛洲海岸,日本统治者对此反应十分灵敏,在他们的报纸上自然将这作为“天变地异的事情”描述着,居心叵测地诬蔑投身运动的爱国学生为“学匪”。然而不管他们怎样歪曲事实的真相,总蒙骗不了有qiáng烈爱国心的中国留学生。为了与国内的斗争相呼应,六月间郭开贞即与夏禹鼎、钱cháo、陈君哲、徐诵明、刘先登等同学聚会商谈,议决组织一个义务通信社,搜集、翻译日本报刊所载侵略中国的言论和消息,同时撰述一些反击日本侵略者的文字,油印之后投寄国内各学校和报馆,以进行爱国反日宣传。因为集会时间是在夏天,与会者都是中国人,中国原称华夏,而结社地点又是在夏禹鼎家里,所以开贞便建议给这个团体取名为夏社。
夏社成立后,大家捐款买了一架油印机和若gān纸张、油墨,便宣告正式开张。无奈成员都是学医的,不善于做文章,只得由开贞一人承包了翻译和撰述的事。
暑假期间赤日炎炎,住在蒸笼似的斗室里本来已经够难受的了,现在开贞感到分外的气闷。一刻不能释去的对祖国命运的忧虑,象一个难以力载的重负,压得他快要窒息了;一刻不能熄灭的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愤慨,象一蓬燃势旺盛的大火,烧得他快要爆炸了。他深深感到地火在运行,熔岩在奔突,它们想要寻找一个喷发口,不过暂时还未能找到。眼前夏社的工作倒颇合他的心意。有时他一手抱着和儿,一手挥毫疾书,汗水滴落在和儿天真的小脸蛋上,和儿的口涎又滴落在他的稿纸上;有时又紧张地油印、包扎,连脸颊都沾上了油墨,和儿伸出小手好奇地摸着他。当他将自己心血的结晶——一卷卷宣传品亲手投进邮筒,仿佛觉得是向日本帝国主义发she了一排排pào弹,心中得到了慰藉,一切困顿和倦意全都化为乌有。一个暑假他就这样发了几次稿,令人兴奋的是,不久《同文同种辨》、《抵制日货之究竟》等文章,都在上海《黑cháo》杂志上刊登了出来,当时颇负盛名的《时事新报》还采用《抵制日货之究竟》作为社论,驳斥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借口,那文末的七绝:
少年忧患深苍海,血làng排胸泪欲流。
万事请从隗始耳,神州是我我神州!
更喊出了亿万同胞的心声。
为了工作的方便,夏社订了一份《时事新报》,这成为郭开贞经常阅读的一个出版物。该报学艺性副刊《学灯》办得非常活泼,广泛刊载介绍各种新思cháo的文章,反映了“五四”以来国内文化界的真实动态。特别是宗白华(1897—1986)接替郭虞裳担任该刊编辑后,增设了“新文艺”专栏,主要刊载新诗,引进文艺新cháo,因而开贞最爱读它,一度与它“相依为命”。九月初,他偶然从这里第一次读到中国的白话诗,那是康白情的《送慕韩往巴黎》。诗的语言平白如话,使开贞委实吃了一惊:如果这就是新诗,那么自己以前写的一些口语形态的诗也尽可以拿出来发表了。有了这种自信,他便将《鹭鹚》、《抱和儿浴博多湾中》两首抄寄给《学灯》,首次署名沫若,没有想到当月十一日诗稿就见报了。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作诗的兴会从此陡然大增。
诗国的英雄们大都重主观,qiáng调写我为主。沫若一跨进诗国大门,就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偏于主观的人,他要借诗歌这支芦笛以抒发自己的胸臆。他读了惠特曼的《草叶集》,立即与这位美国诗人产生了qiáng烈的共鸣:诗必须“表现自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每读一遍《我之歌》,就感到与惠特曼又贴近了一步。惠特曼喜爱大海,曾云:“我和你合为一体,我也是既简单又多样。”郭沫若同样也喜爱大海,每当他扑向大海的怀抱,就觉得自己好象也与大海合为一体了,《浴海》
一诗中分明这样写道:
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
万象森罗,一个圆形舞蹈!
我在这舞蹈场中戏弄波涛!
我的血和海làng同cháo,……
惠特曼对郭沫若的巨大魅力,更在于他确立了不受传统格律束缚的自由诗的地位,表现出把一切的旧套都摆脱gān净了的诗风,这与我国“五四”时代的狂飙突进的jīng神正相合拍。《草叶集》雄浑、豪放的调子震撼着沫若的心魄,以致使他开了闸的作诗欲又受了一阵bào风雨般的煽动,几乎每天都感到诗兴的猛袭,“个人的郁积,民族的郁积,在这时找出了喷火口,也找出了喷火的方式”①,胸中的烈焰和熔岩喷薄而出,化作了斑斓、灼热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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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沸羹集·序我的诗》
他以反叛传统的jīng神,为被世俗认作“匪徒”的人物大喝赞歌:
倡导社会改造的狂生,瘐而不死的罗素呀!
倡导优生学的怪论,妖言惑众的哥尔栋呀!
亘古的大盗,实行波尔显威克的列宁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社会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这首题为《匪徒颂》的诗共有六节,不仅歌颂了包括列宁在内的一切社会革命的领袖人物,而且为古今中外一切政治革命、宗教革命、学说革命、文艺革命和教育革命的杰出代表三呼万岁。
“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沫若的心目中“就象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他怀着火一样的心肠为她勾勒新颜,为她描绘理想,为她尽情歌唱。同时他把养育他的地球当作母亲,无限深情地向她倾吐衷肠。
那是年假中的一个上午,沫若正安静地坐在福冈图书馆里看书,突然诗兴袭来,再也不能安坐片刻,他似乎听到地球“母亲”在轻声呼唤他的rǔ名,看见她热情地向他伸出双臂。于是他冲出图书馆,急步跑到馆后僻静的石子路上,脱了“下驮”(日本的木屐),光着脚板踱来踱去,还不时地躺在地上,和地球“母亲”拥抱、亲吻,以接受她的爱抚,感触她的温存。他偎倚在“母亲”的怀中,有那么多贴心的话向她倾诉: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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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球,我的母亲!》,见《女神》第2辑。
诗句就象喷泉般地直往外涌,这大概就是灵感吧?对,必须及时抓住它。沫若神色紧张地奔到家里,连话都顾不上跟安娜说一句,随手拿了一张纸,也来不及摆正,就一头扑在矮桌上写起来。诗成后,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口中反复低吟着,好象在向“母亲”宣誓:“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我要把自己的血液来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这种对四海同胞的深切感念,又驱使他随即走出家门,去为一位回国探亲的广东同学送行。他自告奋勇地扛着沉甸甸的大皮箱,连肩都不换一下,便一口气把同学送上了火车,他觉得这是大地“母亲”给自己体内输送来了安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