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人们对郭沫若参加北伐有种种的议论,尤其是要他做政治部宣传科科长,许多人都以为是委屈了他。而沫若却表示,只要有工作gān,职务高低,他是不在乎的。其实宣传科长一职十分重要,很有实权,当时已经开始排共的蒋介石(1887—1975),不愿意让共产党员担任这个职务,但是国民党里又没有人可以胜任,现在由郭沫若担当此职,他们也还通得过。这本是周恩来的锦囊妙计,当他从阳翰笙、李一氓口中得知沫若愿意参加北伐,即约沫若到家里来,两个人谈得很投机,于是就决定让政治部秘书长孙炳文(1885—1927)出面,向蒋介石和邓演达推荐沫若担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的宣传科长。有意思的是,蒋介石和邓演达不但接受了这个建议,而且另外还给了郭沫若一个行营秘书长的职位,军衔是中校。
眼下马上就要远征,数日来沫若既要出席北伐誓师大会,又要忙着应酬和参加欢送会。最使他感动的是,孙炳文特为他在一座餐馆里大开饯别的欢筵,并赠予“戎马书生”的徽号,这使他感到十分荣耀。左广州整整住了四个月的他,结识了许多新朋,遇见了不少旧故,一旦又要离别,实在也有点依依不舍。他会怀念这儿盛开红花的英雄树,会怀念在英雄树下并肩战斗的伙伴,不过他一定会做到在誓师大会上的誓词:“革命不成功,誓不回广东!”
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国民革命军十万人出师北伐,兵分三路,分别向盘踞在两湖的吴佩孚部和江西以及福建、浙江的孙传芳(1885—1935)部进军。郭沫若是二十一日跟随总政治部离开广州的,这支连工作人员和夫役在内约有一千人左右的队伍,负有特殊的政治使命,诸如宣传、动员、组织祝捷之类的工作,样样都得管。出发那天,赶来送行的创造社的同仁们早就等候在huáng沙车站,他们激动地挥手向沫若等人高喊:“等待你们胜利归来!”沫若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火车。翌日抵达韶关,即下车行军,翻越南岭,追踪以北伐军先遣队叶挺(1896—1946)独立团为核心的第四军。队伍每天在酷暑中行进,不怕日晒雨淋、餐风宿露,很快进入长沙。
政治部原先只备有两匹马,专供主任邓演达和俄国顾问铁罗尼(即塔伊罗夫)使用,一路上沫若都是步行的。到了长沙之后,才给沫若和俄国顾问的翻译纪德甫也配了马,可是沫若不会骑,常让给别人享用或驮行李。这个丢掉“戎马”的“书生”,却往往跑在队伍的前头替大家张罗宿营地,有时还为大家烧菜煮饭,怪不得他在给安娜的信中十分自豪地说:“我是异常的顽健,连自己也出乎意外。”①本来邓演达曾担心他一不能吃苦,二于军事是外行,现在看到他这种昂扬的jīng神状态,一切忧虑都化为乌有。由于邓演达需要经常住在司令部参预军事谋划,他差不多把政治部的事情全都托付给了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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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北伐途次(四)》。
叶挺独立团突进到湖北咸宁,已经bī近武昌。沫若接到了邓演达的指令,带领总政治部先遣队紧跟而上。八月二十五日清晨过汩罗江,火红的朝霞映在江面上,沫若骑着马在江岸的浅山中颠簸,想起这可能是中国第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跋涉过的路程,不觉豪情满怀,久无诗兴袭来的他,此时此刻竟在戎马倥偬之际吟得一首五律:
屈子行吟处,今余跨马过;
晨曦映江渚,朝气涤胸科。
揽辔忧天下,投鞭问汩罗:
楚犹有三户,怀石理则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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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汐集过汨罗江感怀》
然而征途中并非时时都慷慨激昂,也有低沉丧气的当儿。一天晚上队伍走散,沫若与秘书李一氓继续在山间的田畴上赶路,暮色越来越浓,周围的山冈渐渐由深蓝化为黑影,好象在紧紧包抄过来。沫若突然生出由广东出发以来不曾有过的恐怖念头:怕附近山里藏着的吴佩孚的散兵,会乘着黑夜冲下来;又怕林中窜出土匪、qiáng盗,前来趁火打劫。一路上胆颤心惊,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村庄时,他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八月底汀泗桥、贺胜桥战役相继告捷,击溃了吴佩孚的主力,国民革命军急需马不停蹄地去占领武昌。这里有大量的宣传鼓动工作要做,沫若一行即于九月初赶到纸坊南湖,把政治部临时办公处设在南湖的文科大学内。此地已进入敌人的大pàoshe程,武昌的城廓隐约可见。武昌本是相当坚固的要塞,城墙高而且厚,都是用石头和砖块垒成。城墙外有碍防守的建筑物,已在日前国民革命军第一次攻城时被烧掉了,看来没有攻城pào,城墙是难以摧毁的。当时城下的国民革命军只拥有从敌人手中缴获的三英寸口径的野pào,而城楼上的军阀部队却用从pào舰上拆卸的大pào,来加qiáng他们的防御。面对这种境况,铁罗尼幽默地对郭沫若说:“K同志,不好啦!我们不能够在武昌城内开午餐会啦。”沫若亦诙谐地回答道:
“或许我们可以开一次夜会哩!”
要攻克武昌城,的确不容易。总司令蒋介石曾提议对于攻城士兵只许前进不准后退,后退者一律枪毙,但遭到了大家的否决。九月二日决定组织敢死队,准备在当晚借着夜yīn爬上城去。这就需要大量的云梯,可是国民革命军没有工兵队,怎么办呢?只好把政治部当作临时的工兵队。沫若刚写好标语、拟就传单,现在又要立即派人到民间去征集梯子,然后还得将它们扎接起来,才能作爬城工具。他身先士卒,顾不上对这种活儿的生疏,亲自动手,居然也绑了三、四架。能将自己的汗水洒在攻城的路上,他感到无限的欣慰。夜暮降临,在南湖的一个空旷的大院内,墙上满靠着各式各样的“云梯”。沫若站在院中的高台上,在苍茫的夜色中向攻城的勇士们作了动员讲话。战士们怀抱着献身的jīng神,决意连夜拿下武昌城,他们当然清楚这样做代价将是惨重的,因此氛围异常悲壮。当夜未能攻克。五日夜间重又发动攻势,结果仍遭失败,死伤惨重。
次日凌晨,苏联顾问铁罗尼的翻译纪德甫不幸在宾阳门饮弹身亡。平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从踏上征途以来,和沫若虽时常呆在一起,却很少直接jiāo谈。但在这次参加攻打武昌城的晚上,临出发时他竟特别用力地拉着沫若的手,沉静而决绝地说:“今晚上我们无论怎样是要打进城的,打不进城我不回来见你了!”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忏语。沫若抚着德甫的担架,默默听着从现场归来的战友描述他牺牲时的情景,心中充满了哀思。一个往日与自己成天生活、战斗在一起的伙伴,现在一下子就被无情的子弹夺去了生命,这给幸存者心理上的震动和负担可真难以承受,沫若生平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浓重的悲哀。他怀着沉痛的心情,为这位亲密的战友购置了棺木、衣衾予以收殓,还特意将那颗致德甫于死命的子弹当作珍贵的纪念品保存起来。晚间躺在chuáng上,他回想着两个月来与纪德甫相处的日日夜夜,心里觉得空落落的,索性爬起来一口气做了四首悼诗,这才踏实了些。所作都是七绝,其中第三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