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沫若由费德林、安南略、戈宝权、于立群等人送往九龙坡机场,国民党人员不但莫名其妙地一一调查了送行者的姓名,而且硬要沫若去外事局补办什么出境许可证,这显然是有意纠缠和刁难。一直折腾到飞机起飞前几分钟,沫若才获准登机,匆匆与立群等人握别。他乘坐的是美国军用飞机,离开重庆后,转道印度、伊朗,途中几经勾留,二十五日才到达莫斯科,纪念大会已经开了十天,地点也转移到列宁格勒去了。这真是一件美中不足的憾事,然而无可奈何,谁叫中国的科学技术这样落后,要仰仗别国的jiāo通工具往来,就连做客也做不到别人那样称心如意,沫若心中实在有说不出的辛辣味。好在终于赶到了目的地莫斯科,平常只能在照片和电影里看见的红场,现在是如此真切地展现在面前,克里姆林宫高耸的尖塔,塔顶上的红星在夜晚闪耀着欢乐的色彩,好象一个巨人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着宾客。沫若幸福地下榻红场附近的国家饭店。
第二天,沫若即由苏联外jiāo部齐赫文斯基陪同飞往列宁格勒。号称苏联第二大城的列宁格勒,坐落在涅瓦河三角洲上。这是一座英雄城市,沫若参观市容,已看不出战痕,外表上显得异常肃静,似乎当初破坏得并不厉害。但这一切,是不知流了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德寇曾围困两年,市民紧紧配合红军卫城,伤亡惨重,据说单饿死的就有十七万余人。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科学家们研究出了在拉多加湖结冰期保证汽车安全运输的办法,这是苏联的先进科学技术战胜野蛮法西斯的一个宝贵实例。跑到近郊看看,普尔科夫山是当年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山上的天文台已被完全摧毁了,大小弹坑比比皆是。沫若觉得这里的山川草木和祖国的江南一带相仿佛,象这样激烈战斗的地方在江南也不少,可是至今八年了,日寇还没有被赶走,同胞们还在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因此他在钦佩苏联红军和人民的同时,痛恨国民党政府不把枪口对内改成枪口对外。
列宁格勒市长宴请苏联和各国两千专家和学者,地点在斯莫尔尼宫,即十月革命时列宁指挥作战的地方。在宾主云集的厅中,沫若第一次见到苏联科学院东方学院院长司徒鲁威,这是一位研究奴隶制的专家,他对沫若说:“中国的古代,以前都蒙在迷雾里面,经过你的研究,把那些迷雾扫清了;我们很高兴,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没有一个民族成为例外。”沫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古代社会史的研究成果,差不多全被他所通晓,这更增加了对他的敬意。承蒙司徒鲁威的邀请,沫若出席了东方学院学术讨论会,主席在开幕词中特别介绍了他。会议中间沫若作了临时发言,说自己是抱着唐僧上西天取经的jīng神到苏联来的,苏联学者在研究学问上所具有的实事求是的jīng神和缜密审慎的方法,他将要带回中国去。
六月二十九日返回莫斯科国家饭店,丁西林刚从国内赶到,沫若与他同住一室。次日,出席克里姆林宫夜宴。走进白色大理石的殿堂,金碧辉煌,酒肴果品极为丰盛。一会儿,斯大林(1879—1953)、莫洛托夫、布尔加宁(1875—1946)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亦入席。斯大林穿着灰色元帅服,须发都已灰白,沉着而严肃。望着这位领导苏联人民打垮了法西斯德国的英雄元帅,望着日夜向往有朝一日能谒见的中国人民的尊贵朋友,沫若感到无以名状的幸福与激动。当晚由莫洛托夫担任主席。讲话、gān杯、观赏节目穿插进行,但斯大林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沫若觉得难能可贵,一位伟大领袖倒不在乎每次宴请宾客都要发表一通演说,诚信已孚,思想已移诸实践,不说话比说话还要伟大。最后一个节目是红军舞,演出时间最长,演员们差不多把自己的全部灵魂、全部生命都融注在那最高的欢乐里去了,充分体现了苏联红军盖世无双的英雄气概。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斯大林和其他领导人一直陪坐到席散,已是子夜时分。
许多单位热情邀请沫若作报告。七月五日,去历史研究所讲《战时中国的历史研究》,由齐赫文斯基翻译。沫若主要谈了抗战以来的中国历史研究:通史的酝酿,古代社会的争辩,历代农民革命运动的考察,封建制长期停滞原因的探讨。听众颇感兴趣,后又应邀往对外文协作了同一报告。第二天,外文出版部邀约谈话,沫若即以《战时中国的文艺活动》为题,作了介绍。后来也应对外文协之邀,将同一报告又作了一次,并高兴地将讲话原稿留下作为纪念。此外,还去东方大学讲了《中国文学的两条路线》,实际上这是沫若想写的一部中国文学发展史的提要。
沫若满心欢喜纪念大会为来宾们安排的参观活动。列宁博物馆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一代伟人的生平事迹具象化了,沫若不但得以亲眼目睹实物、照片和模型,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列宁的手稿,听见了列宁的声音,甚至感受到了列宁的呼吸。从那件一九一八年遇刺时穿的黑色大衣,在左臂和左肩间留下的弹dòng,仿佛可以瞧见他的伤口。瞻仰列宁一九二四年逝世时,在一片红旗簇拥中的遗容,更令人热泪喷涌。沫若默默地拿起纪念册,慢慢地留下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一代的伟人,
无产阶级的父亲,
全人类新历史的开创者,
你的遗像永远如生。
人民的欢乐,将和你的
勋业,永远长存。
沫若还先后参观了莱蒙托夫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两位作家的博物馆。莱蒙托夫因为在吊唁普希金的一首诗中,痛骂反动统治阶级为“天才与自由的刽子手”,以致被流放到高加索;一年后返回彼得堡,不久又因与法国公使的儿子决斗,再次发配至原地。沙皇政府更唆使流氓借口《当代英雄》揭露了他的yīn私,而要求与莱蒙托夫决斗,终于对年轻的诗人下了毒手。面对诗人的光辉业绩,沫若油然起敬;而专制魔王扼杀天才、摧残文化的罪行,又令人发指。沫若来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博物馆,蒙馆长、奥氏夫人特殊照顾,让他坐在丈夫生前接待朋友的沙发上,听她诉述英雄战斗的一生。在人民革命风bào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尽管双目失明,瘫痪在chuáng,党和政府还是千方百计鼓励、支持他发出了最大的光和热。两位作家的博物馆所陈列的一切,形成了两种社会制度的鲜明对照:一是唯恐文艺家生生不息,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一是用尽各种方法,要使文艺家多活几天。
沫若多么渴望人民的世纪早日到来!
七月九日沫若暂离莫斯科,飞往斯大林格勒作客。这又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沫若在马路上走着,大街小巷至今遍体鳞伤,看不到一幢完整房屋,居民多住于原系三、四层楼房之底层或地下室,上无屋顶。据说当年德寇飞机来轰炸,一个月投下的炸弹就有三十三万枚之多。从街战、巷战到逐屋战、逐楼战,人民始终没有屈服。为了不负“斯大林”的英名,如今全城男女老少又响亮地喊出新的口号:“我们保卫了斯大林格勒,我们要再建斯大林格勒!”沫若走到伏尔加河边,一位陪同人员举起双手深情地呼唤:“伏尔加,伏尔加,我亲爱的玛特西卡(母亲)!”他问沫若:“是扬子江大,还是伏尔加大?”沫若回答:“扬子江大。”对方有些失望。说实在的,伏尔加河也不算小,不过总不能和扬子江相比。他愈是向陪同人员介绍扬子江,就愈加勾起乡愁。有汽船把他们送到砂岸上,大家解衣跳入河中沐浴、畅游,然后在白桦林中举行了酒宴。归途夜色迷茫,沫若坐在船上晃晃悠悠,有新诗一首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