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1:很高兴见到你_韩寒【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韩寒

  “包括我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她说。她挪了一下咖啡杯子,又挪回来。

  我仍能在脸颊上感到残留的麻木感,可也不至于恼火,毕竟在S市,抽人家一记耳光和被人家抽一记耳光之后,都只有一种态度是正确的,那就是若无其事。我问她能不能讲得清楚些,她不说话。某个似曾相识的yīn影让我不安起来。

  我做了几个洗脸的动作,舒缓一下神经。我决定告诉她一个故事。“我大一的时候,遇到几个高中同学,他们跟我说了一件事。”我开始把那个高中女生的故事讲给她听,最初讲得犹犹豫豫,后来顺畅起来。我告诉了她所有我知道的,除了那姑娘疯掉的结局。我说,类似的事情我听到过不止一桩。

  我没告诉她,可是那一桩不同,因为我认识那姑娘,不得不时常回想起她的脸。我问她,她的事情是不是与此相似。她点点头。我问她,是不是她的继父。她又点点头。

  我能说什么呢?运气不错,现在我们有了高中女生故事的又一个版本了。

  这个版本是这样的:父亲去世后,刘娅楠变得非常紧张——她没有说自己“紧张”,但描述出的状态完全是那样。她跟别的小孩再也不一样了,童年中断了,年龄稍长些,也不曾经历知慕少艾。她的生活就是看着母亲眼色行事,保住与高官的关系。现在她想吐露这一切——她没说“吐露”这个词,但她表示了这个意思,她需要这个,虽然很难。她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除了现在跟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姐妹。在新民县,她母亲认为自己与高官是相爱的,至今依然如此。那是她成为情妇的理由。她母亲总是对了解他们的事情的人说,自己与高官有心灵感应,他想什么她知道,她想什么他也知道,心有灵犀。总之就像是他们可以拍发心灵电报之类的玩意。有天晚上,她出去的时候,心灵电报失灵了,她没有感应到高官正qiángjian她的女儿。那是刘娅楠初一时候的事。这持续到半年前为止。半年前高官安排她读了一家住宿的美术高校,可是她没上什么学,是学校里画得最差的。她已经离开那学校了。

  沉默片刻,我问她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她说觉得我可以信任。我问她既然不上学,那么在gān吗。她说,就是在玩吧。这时我决定告诉她第二个故事。我说,我曾有另一个女同学,她总是骗别人说自己父母离婚,继母对她如何如何不好,惹得别的女生哭红了眼睛。可是最终,大家发现这一切都是编造的,她的父母根本没有离婚,更没有什么继母,她虚构了整个故事。

  有时候,一些还在青chūn期的孩子会编造些拙劣的故事来骗取他们真正缺少的东西,比如编造自己家里的富有来获得一些敬畏,编造离奇的经历来吸引注意力,编造某个爱好来增添一点儿魅力,或者最普通的,编造不幸来获得一些爱。

  在S市,这种编造被笼统地贬斥为chuī牛。可是谁又不chuī牛呢?借由一杯又一杯酒,人们把编造的习惯延续终生。只有置身其间,你才知道人生何其虚幻。

  刘娅楠摇了摇头,不是的,她跟那个女生不一样,她说的是真的。她从口袋里拿出千纸鹤相册,给我看她母亲的照片。那母亲的神情,手上的动作,倚在酒柜前的脆弱的样子,看上去就像落入水中准备抓住漂来的第一根木头——给我如此感觉。当然,这只是照片而已。这事情我当时无法确认真伪。

  后来,我知道刘娅楠的故事是真的,但真伪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开始想,这终究是个“慕氏时代的故事”。这我可以稍后解释。我不是非把自己遇到过的事跟某个时代联系在一起不可,也不是要归咎于什么,甚至于对那时代不无理解之处。但是不在那个年代,不在那个地方,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

  “那,”我说,“你的事,你没告诉她?”

  “她知道。”

  那时我还会对这样的事感到匪夷所思。

  “那,她还要继续跟你继父的关系?”

  “她跟我说,你就当是报恩吧。”

  就是这样。继父出现在这种故事里总会比生父好一些。我想是这样。

  她问我,跟她回她住的地方,怎么样?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她说过,如果我去她家,那么只是去她家。她是个孩子,我对不快乐小姐的兴趣也并非那种。在我们走去她住的地方的路上,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她,是某些抽象的东西。

  就像有维多利亚时代、镰仓时代、戡乱时代一样,S市的那个时期也可以叫作慕氏时代。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慕氏是我们当时的市长,那个激变时代的明星人物,改变了整个城市。那是S市的工业建筑与灯红酒绿奇怪地组合在一起的年代。慕氏是真正的市井无赖。他后来病死于监狱。

  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如何发生。这种人的征服力我们深有体会。在酸菜白肉、酒和严寒之外,是对放肆无忌的深深激赏,定义了何谓S市人的灵魂。

  那时还有所谓的风月场所。我们身处当时当地,对一切了然于胸。不可能有人比我们更了解那种建筑为何样子奇怪,没有窗户,堡垒一般,门缝里透出粉色的灯光。至于内情,你不会真的想听。难忘的年代,嗯?奇诡之城。若不是我尚不曾像如今这般回望过去,那一切本该有些惊悚的味道。

  色情,需要谈这个。

  要问我们,20世纪70年代生人,在可叫作灵魂的那个地方从当年继承了何种对于性的态度,并不容易回答。我琢磨过这个问题,想到的最接近的答案是“过度”。小学有个时期我妈不让我玩跳棋,可我总是跟一个伙伴在暗中玩,不惜跑去各种隐蔽的地方,次数一定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然后有一次突然吐在了棋盘上。那是一种放纵、恼恨之感,夹杂着欢乐。我们对于性的感觉中被迫继承了的部分与此类似。没有字词能准确描述它,它只是“X”感觉。

  无妨承认,我也去过风月场所。电台里有个叫孙中堂的家伙,为大家提供安全情报。你可以理解为当时有一个隐形“公司”在管理着一切。孙中堂是风月场里的CIA,我们都依赖他的情报。

  好吧,那时我们一分钟内就会见到十几个luǒ体姑娘。鱼水之欢不费什么钱,主要开销是酒。洗浴中心的那种我没试过,那会尴尬得没法进行。我去过唱歌喝酒的地方。“下班没?嫖娼去不?”真有人互相这么问。那跟“老四季抻面吃不”是一样的。欢场上趣闻颇多。如果你多嘴问小姐是哪儿来的,她们多半骗你说,白城的。白城是吉林省的一个地方。反正莫名其妙,一夜之间所有的小姐都变成了“白城老妹”。这种事越来越向黑色和滑稽演进。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家伙一面让小姐抚弄着那话儿,一面问,你见过的jī巴有一土篮子没?你知道土篮子,就是我们在小学劳动课上挖土用的那种柳条篮子。

  我停止了这种——怎么说呢,1/2yín冶生涯。有人找我,我推脱掉。“X”感觉。

  无论如何,我曾认识一个奇怪的三陪小姐,她的父亲,继父,是某个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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